說反話的母親

已經當上祖母的姐姐對我說：「 很奇怪ㄟ，媽媽講話那麼犀利；常常得罪人，但我們姐弟從不口出惡言，没人遺傳到媽媽。」這倒是真的，也許我們都知道:不經思考的話語是於事無補的。

母親的快嘴是出了名的，常得罪親朋好友；也造成她人際關係上的疏離。祖母病重住院，家屬親戚哀傷圍繞床邊；有日祖母竟然清醒起床點名交待事情。妯娌姑嫂們暗自歡喜認為祖母身體好轉；只有母親大驚，斷言祖母大限已至；吩咐姑姑們：「趕快回去準備壽衣，不然會來不及了。」此舉當然招來親戚們的怒目相視；但病情突然直轉急下，姑姑們已來不急將衣服送來。母親吩咐我和姐姐在醫院門口告訴坐計程車趕來的姑姑，祖母已過世。姑姑大哭，姑丈則給我們一對白眼對待。

母親生長在苗栗山城，上有4位姐姐又是「滿女」(客語中最小的女兒)，備受竉愛。日治時期，為逃避盟軍的空襲，没有受過完整的小學教育；也許因為自覺懂得的知識不多，講不贏別人，所以養成她講話喜歡誇大，語不驚人語不休的人格特質。

五十年前哥哥服兵役抽籤，家人都在客廳等待抽籤結果，母親在房間梳頭。哥哥回來了，皺眉不說話。年幼的我大喊：「 完了！ 完了！ 抽中金馬獎了。」馬上一把梳子從空中飛過來，直接命中我的額頭。母親為了我這句話耿耿於懷，當時金門馬祖未開放觀光，母親硬是有辦法用宗教社團的名義辦了一個金馬訪問團去探望哥哥，而我也從此以後不敢亂講話了。

也許因為没有自信及自卑的心理，母親喜歡用咒罵的方式來管教我們， 既使我們成年以後，也是如此。當姐姐考上摩托車駕照，很高興的告訴父母時；母親擔憂交通安全但卻是用很激烈的言詞回應姐姐。姐姐大哭，父親只好安慰她:「 妳知道妳媽媽的個性，她的那張利嘴，這幾天就先緩緩，不要騎車了。」這就是母親，她從不知道要如何表達她的愛和她關心子女的心意。

母親也有幽默的的時候，我記得她會學新竹橫山老家，在樹上偷摘梨的猴子；摘了一顆梨夾在腋下，再摘一顆梨夾在腋下，永遠只有一顆梨子。母親配合姿勢述說時，讓大家哄堂大笑。

母親帶我們坐火車回苗栗外婆家，會學火車上坡爬行的聲音，讓我記憶深刻。她會叫我們仔細嚀聽火車的聲音：

火車要出發囉！

火車公(頭)大聲的對火車嬤(尾)說: 來⋯⋯噓（去）⋯⋯哦！

火車嬤(尾)按一聲喇叭後發出長長的聲音：後 (好)⋯⋯！

然後火車頭開始爬坡，發出聲音說：甘苦⋯⋯甘苦⋯⋯甘苦 (艱苦)。

毫不費力的火車尾則快樂的發出: 落，落，落，落。(樂，樂，樂，樂。)

母親生動的語氣和動作，五十年後記憶猶新。

母親晚年頗為失眠所苦，父親去世後，母親除了去廟裡唸經就是在家看電視。行動不便後廟也不能去了，晨昏顛倒的情形愈來愈嚴重。弟弟申請了一位印尼籍看護照顧她，坐輪椅去市場和診所復健成為她生活中最大的重心。

我去探望她時，母親對看護白天不讓她睡覺頗為苦惱，請我跟看護阿蒂交代；千萬不行對阿媽說：「 阿媽你怎麼那麼好睡？」母親愁眉苦臉的說：「阿蒂只要這麼說，晚上我一定睡不好。」 我不知如何跟阿蒂解釋，想了一下對阿蒂說：「在台灣， 如果有小寶寶出生，我們去探望時都不能對小BABY說：「小BABY好乖哦！小BABY很聽話很會睡哦！」 阿蒂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

「因為這樣說的話，有些小寶寶晚上就會睡不穩，爸爸媽媽就會很辛苦。」「那我要怎麼叫阿媽起床？叫阿媽不要白天一直睡呢?」我回問母親這個問題。母親有點生氣的說:「唉呀！就不要講話就好了啦。」然後我們三個人都笑了出來。

母親是不用叫她起床了；母親節前夕她因為出血性中風送至醫院。昏迷的她躺在病床上睡的很沈，規律的呼吸聲讓人捨不得叫她起床。望著她沈睡中的臉龐，我想到那天三個人的笑聲；我想到從小對我們嚴厲喝斥的母親；我想到小的時候做惡夢哭泣，母親安慰我：「夢境都是相反的啊，妳只要把夢境說出來就不會成真。」她一直以為用反話就可以安慰自己和保護孩子，她没有想到其實

孩子更需要的是她的溫柔鼓勵。

這就是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