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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6/05/07 15:54:38瀏覽619|回應0|推薦3

回 

 

    小的時候, 和母親出遊, 如果迷失了路途, 母親常驅使我問路, 自己則躲在一旁。 當路人指引我正確方向時, 她就突然出現; 說: 「我就知道是往這兒走, 我女兒偏說是往那兒。」然後逕行往正確方向走去, 留下一臉錯愕的我。 

    婚後二十年, 為了照顧家庭和罹病的婆婆, 我有將近十多年没和母親出遊。母親對於這位突然出現的女兒欣喜不已。坐在捷運車廂裡, 母親對著窗外到站的站牌大聲的唸著: 「石牌站, 明德站, 芝山站, 往台北火車站。」我突然想到, 小的時候問路的場景, 原來, 那時的她不識字。多年後開始學唸佛經後才慢慢認字的。 

    母親房間的桌上放了一張放大翻拍黑白照, 年代久遠依稀辯識是一位有著大眼短髪小女孩照。我整理她房間時偷偷的把它收在抽屜裡。她發現後大聲抗議著:「這張照片是我6歲時你外公拍的。」 「媽, 妳已經82歲了; 已經是做阿媽了。妳看看, 妳房間亂七八糟, 吃剩的麵包, 垃圾就丟在地上。我以前最氣妳躺在床上吃東西, 妳看看, 妳的小孫子連妳房間都不敢進去了。」 我很嚴肅的對著她說:「 媽, 你不能再想妳是6歲的小女孩了, 妳要有阿媽的樣子啊! 母親倖倖然不語, 默默的把照片放回抽屜裏。

    我的外公聽說日據時代在苗栗是一位很有名的長跑選手, 曾代表台灣到大陸參加比賽。生了5 位女兒, 等不到兒子。母親是最小的, 因為年紀最小, 所以也最疼。 大阿姨告訴我: 「祇要妳媽哭著說不要去學校, 就可以不要去學校。」所以我四位阿姨都讀到公學校畢業, 姨丈們不是銀行員就是老師, 高雄的阿姨甚至準備競選議員, 可是驕縱的母親祇讀到小學一年級, 感情生活也是跌跌撞撞。 

    母親對我說起外公的往事: 有一天外公和她的小女兒打賭, 賭日本兵看到他都會蹲下敬禮, 母親不信, 祇見外公牽著腳踏車, 對路過的日本兵佯稱車子壞了。 日本兵熱心的蹲下查看; 只聽見母親哈哈大笑。外公什麼原因去世, 我不是很清楚, 倒是他在台北住院時, 午夜街頭賣麵茶尖銳的汽笛聲讓他心神不寧, 他在苗栗鄉下從來未曾聽過這聲音。他對母親說:「這是死神來帶他走的聲音。」 

    我從來没有看過外公, 聽說是在生我的前一年去世的。母親告訴我, 在生我的那天夜裏, 飛來一隻好大的飛蛾,, 繞著房間轉啊轉。 她告訴我; 她知道, 那是她的父親, 放不下她鍾愛的小女兒。   

    我小的時候會怨恨外公, 因為覺得他的溺愛, 才造成母親不成熟的個性。 

    我的父親是新竹橫山鄉人, 長得高大英挺, 雖是山上放牛牧羊的孩子, 但卻是全村第一個穿白皮鞋的; 姑姑在父親告別式中這樣告訴我。我也還記得小的時候, 在客廳看過他和母親跳舞,斯漏, 斯漏( SLOW),,( QUICK) 斯漏這是我學過第一句的日文。 

    50年代的台灣是一個經濟起飛的時代, 那時好像只要懂得把握時機就可以飛皇騰達。現在的台灣富商吳火獅, 蔡萬春幾乎都是和我父親同年代的。 父親考量鄉下發展不易, 就帶著母親和未成年的哥哥姐姐來台北定居。 

    那個時代來台北的客家人幾乎都是開洗衣店, 父親精湛的手藝只傳承給了姐姐; 因為一把無名火燒毀了店面, 失意的父親從此以開計程車為生。他常常告誡我:「 妹仔, 千萬不要嫁給計程車司機啊! 含斗魯圓圓, 怎麼轉都轉不出去啊! 是真的轉不出去啊。 那時的天橋下常常有休息的計程車司機聚賭, 賭真的是會讓這些失意的人放鬆和發洩心情啊。 

    所以, 家裏就會常常出現陌生人在等父親回家, 有時等到深夜, 只因為我無心的告訴他們, 爸爸晚上會回家。常常在夜裡, 我半睡半醒時, 聽到母親和陌生人解釋, 然後一記巴掌打在我臉上。 

    民國六十七年國道高速公路還没通車前, 回家是一條很遙遠的路程, 記憶中就是車窗外藍色的天空和一排一排的電線桿。母親的家在苗栗頭份, 父親的家在新竹橫山, 我的家在台北。 

印象中, 母親牽著我的手, 在台北火車站前廣場, 成排的遊覽車中穿梭尋覓著。上了車坐定後, 隨車小姐開始在座位走道擺放了一個個小塑膠凳, 給那些自願無位的乘客坐。 母親低著頭皺著眉用客家話小聲的對我說: 「旁邊那位先生夯臭餿哦。」 祇見那位穿著汗衫的男子, 紅著臉對我們說: 「敗勢, 敗勢, 昨晡日做暗工到朝晨, 赴毋掣換衫就來坐車, 敗勢, 敗勢。」大家哄堂大笑, 我才知道, 全車都是客家人。 

高速公路通車後, 母親回家的次數更多了, 只要一和父親爭吵, 身為“滿女”的母親總是回苗栗的家尋求慰藉。 雖然外公去世了,但是還有慈祥和藹的外婆做為母親唯一依靠。我喜歡外婆家, 喜歡滿山滿谷的茶香, 喜歡拿著小茶壺跟著外婆去山坡上的小廟奉茶。喜歡和外婆坐在山坡上望著高速公路上南來北往的車子, 我更喜歡和表哥和表姐們打打鬧鬧。祇有在外婆家我才會忘了台北家中的爭吵。 

外婆高齡百歲才去世, 在進入火葬場時, 家屬要把身上帶孝的麻衣脫下一起燒毀, 像徵陽間的情份一筆勾消。我的母親大哭, 堅持不肯脫衣。 她說脫掉麻布衣就代表她没有母親了。大夥拉扯了好久, 表哥們叫她別鬧了,  没有人安慰她。 我很震驚, 大太陽下我祇見到一位滿頭白髪的老人哭著叫阿梅, 阿梅(客語母親之意) 她是我堅持要當六歲小女孩不願長大的媽媽。 

當我們漸漸長大, 以經無法跟著母親回外婆家時, 姐姐就變成我們信仰的中心了, 而母親回台北則是一個重要的日子。 姐姐指揮著我們: 大哥負責掃地; 小弟負責折棉被; 小妹負責洗碗; 她則在廚房煮菜。, 我們三個小的不敢吭聲, 只希望母親回家時看到我們都很乖巧, 讓她放心。 

姐姐一直是我們的重心, 她長得很美麗, 眼睛又大又圓, 我一直懷疑我們家族有原住民的血統, 她簡直比湯蘭花還美麗。因為她的美麗, 姐姐受到的壓力也最大,她讀專科時, 母親曾因制服裙子長度的問題, 拿棍子修理她。姐姐哭著躲避著說: 我裙子那裡有短? 我還有兩根筷子長, 同學只有一根筷子長。我和弟弟一直思索著一根筷子長的裙子要如何穿呢? 

我們常常聽她講一些別校同學追求姐姐的趣事, 有一次參加同學辦的“打鐵”卻遇上警察臨檢, 不敢報真名, 就報楊麗花。 結果警察點名時, 竟然有好幾位楊麗花。這些事情聽在我們小毛頭身上真是覺得不可思議。 

姐姐的個性直又沖, 所以和母親的爭吵不斷。最嚴重的一次, 她哭著帶著一個背包衝了出去, 到了黃昏時, 隔壁的鄰居突然來報: 你姐姐被一位警察用摩拖車載回來了。祇見姐姐哭紅了雙眼進門, 原來是她坐了一輛計程車去找同學, 延路一直哭, 不知多久才發現, 司機竟然載他到了一個偏僻荒涼的地方, 他嚇了一跳, 哭得更大聲了, 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 哀求司機先生不要對她怎樣。佛祖慈悲, 這位惡司機突然慈心大發, 開了車門讓姐姐下車就揚長而去。姐姐哭著一直走, 直到遇見騎摩拖車的警察先生。 這位警察先生見到姐姐就大駡:「 年紀輕輕為什麼離家出走, 你家住那? 我載妳回去。」跟本没有給姐姐辯白的機會,而我們追出去要和警察先生道謝時, 已找不到人了。 

    經歷了這件事後, 她們兩人收斂了不少, 但也讓姐姐決心要脫離這個家庭。 

姐姐很早就閃電結婚, 嫁了。我想, 可能是逃避這個家庭和母親的嘮叨吧! 姐夫是個公務員, 又有大學的學歷, 雖然母親還是很不高興。母親對我說: 6歲, 對沖。被母親說對了, 姐姐結婚後, 不改她耿直的個性, 和姐夫及夫家爭吵不斷。而每當她每次哭著回家時, 好面子的父親和母親總是勸和不勸離, 甚至於陪著姐姐送她回家。婚後一年, 姐夫就因一些問題, 誤了公事, 被發配邊疆, 調到花蓮分處。從此姐姐回家的路就更難了。 

姐姐兩個孩子尚幼小時, 有一次火車在三貂嶺停靠, 竟達三個小時之久, 我們在台北望眼欲穿,母親擔心的睡不著覺; 一聽到計程車的聲音, 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只見蓬頭垢面的姐姐, 懷裏抱著一個, 背上背著一個, 從計程車上下來。 後來姐姐没好氣的告訴我, 火車站的計程車司機看她一個女人家, 竟然告訴她, 台北計程車不跳表。 她氣得當場大駡: 「我不是鄉下來的, 我是台北長大的, 竟然騙我台北不跳表。」可見她當時多狼狽。 

雪山隧道還没通車前, 回家的路有多難呢? 1992年到2003年北迴鐵路尚末電氣化工程時, 坐自強號火車需要四個多小時, 東部地區多山多河多隧道, 萬一有個塌方, 時間就更拉長了。 

          時光匆匆, 轉眼之間已經二十年過去了。父親去世也以經六年了, 這六年間没人敢動母親的房間, 母親仍然不改她幼稚自私的個性, 和媳婦之間的相處也不熱絡。 對於我這位突然出現的小女兒要整理她的房間, 也只有默默接受。一張大書桌塞滿了一輩子的回憶, 滿滿衣櫃的衣服, 資源回收整理好又偷偷撿了些回來; 「這個不要丟啊, 這是妳外婆送我的褲子不能丟啊。」滿滿的照片, 滿滿的回憶。望著滿頭白髪一臉無辜望著我的母親, 我又多希望她是那位六歲小女孩在苗栗茶園裏牽著父母親的手, 歡樂的笑著, 跑著。  

(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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