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菅芒花

撰文/定心

那年與聖音師姊來到嘉義三界埔，經過赤蘭溪，河灘上的芒花開得正盛。一陣秋風吹來，滿溪輕盈纖細的芒花飛舞著，或高或低，或昂或俯，如飄白絮的舞者。村落外有農民正在犁田，一群白鷺鷥緊緊跟隨，有時環飛，有時覓食，像極了散飛飄落的雪白紙。今年秋意已濃，突然想約聖音師姊到赤蘭溪上游看看白色花海，讓思緒囚游在芒花浪裡。

沿著梅花小城的路徑，來到社區，在盡頭處便可聽到潺潺的流水聲，那是赤蘭溪攔砂壩發出嗚咽的聲音。秋風起，芒花如海一樣淹沒整個溪床，隨風舞動白浪，帶來無限秋意。與聖音倚在斑駁微濕的石礅堤岸，有一種很靜、很遠的感覺，「菅芒花，白無香，冷風來搖動，無虛華，無美夢，啥人相疼痛？世間人錦上添花，無人來探望，只有月娘清白光明，照阮的美夢。」赤蘭溪流水的嗚咽聲，引燃青春流逝的愴然。

記得那年，為了多得零用錢，買一顆一角的軟糖，我與鄰居童伴沿著芒花密處，躲過衛兵崗哨，來到了住家附近的營區射擊靶場，開始撿彈殼、挖子彈。十一月，白茫茫的芒花，開滿整個靶場。當我們躲在壕溝數著撿到多少顆子彈時，突然響起轟隆隆的射擊聲。原來阿兵哥在進行實彈演習，他們並不知道有小朋友躲在壕溝裡，我們在壕溝裡，嚇得不敢喘息。當射擊聲停歇後，我從壕溝裡望出去，看見白茫茫的芒花在塵土飛揚的曠野中搖曳著身軀，稍撫平心中餘悸。

靶場我們再也不敢去，只好改到被稱為「頑皮豹」的營區，在垃圾堆裡撿拾阿兵哥丟棄的軍鞋、臉盆、牙膏之類可賣錢的東西。記得有一次，在「頑皮豹」後方的溪流裡發現一顆裝甲車未爆彈，我和弟弟合力將砲彈扛回家，放在床底下，隔日以十元賣給撿破爛的阿伯。長大後向友人炫耀此事，朋友卻說：「砲彈放在床底下，若當晚爆炸，你就變成第二個『金門王』。」那時候不知道未爆彈的危險，只記得那顆砲彈賣了十塊錢。

    念高一時，騎腳踏車上下學，每天從嘉義騎回家裡，來回十幾公里。每到十一月初秋，輔仁中學旁的八掌溪河床，就長滿了白芒花，在日落夕陽餘暉下，搖曳著一股帶點浪漫的蒼茫，那時候總覺得八掌溪橋好長好長。或許受到白芒花飄蕩詩意的影響，我竟有想當文藝少年的志向，開始著迷閱讀「嘉義青年」，編織著少年強說愁的煩惱。當單車騎過八掌溪時，望向遠方落日餘暉，總有一股想離鄉到北部念大學的渴望。

    大學在北部，十一月「嘉友會」舉辦迎新活動，學長帶我們大一新生遊泰山，芒花夾道，由明志路延梯而上，伴人而遊。「菅芒花，白無味，生來不著時，無玉葉，無金枝，啥人會佮意？世間事鏡花水影，花紅有了時，只有風姨溫柔搖擺，顧阮的腰枝。」望著北台灣寒意中搖擺的芒花，我想著故鄉的父母、姊弟，以及嘉義的八掌溪。

離開了北台灣，來到高雄西子灣讀研究所，我喜歡在課餘時遊逛壽山，十一月的芒花，在南國陽光照射下，飄逸著一種南台灣特有的溫暖。沿著芒花小徑慢跑，來到壽山頂，俯視高雄港，欣賞燈火輝煌的港都夜景。記得那時我同學喜歡唱「港都夜雨」，當唱著：「今夜又是風雨微微　異鄉的都市  路燈青青　照著水滴　引阮心悲意  青春男兒不知自己　要行叨位去  啊～漂流萬里　港都夜雨寂寞暝」時，總會期待港都落點雨，滋潤彼此寂寞的情緒。十一月秋涼，壽山山腰旁的芒花沾了雨水，更添涼意。

當兵擔任少尉預官，營區在五股，常常與好友沿著憲校後門爬到山岡，俯瞰泰山之黃昏。盞盞小燈沿著芒花路徑攀級而上，順著芒花處遠望，隱約可看到五股交流道，車陣如流，穿行於北國之秋。芒花在山路燈光照耀下，枝枝蒼涼，「菅芒花，白文文，出世在寒門，無美貌，無青春，啥人來溫存？世間情一場幻夢，船過水無痕，多情金姑來來去去，伴阮過黃昏。」在北國秋之夜色中，芒花帶著濃烈的思鄉氣息。

我覺得南國最美的芒花開在嘉義八掌溪，北國最蒼涼的芒花搖曳在九份的礦山裏。記得電影「悲情城市」結尾，當文清（梁朝偉飾）被帶走時，他的妻子寬美寫信給文清的侄女，內容最後寫著：「九份開始轉冷了
，芒花開了，滿山白濛濛，像雪。」以芒花來描述那個時代的悲情，很平淡，卻很感人。

秋意濃，我喜歡到三界埔月光森林藥用植物園區，看園區旁的芒花，白色花海迎風搖浪，如詩似畫，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我也喜歡坐在大智慧休閒園區的長椅，欣賞園區圍籬外的芒花，孤獨的在曠野中飄逸，想像南國皚皚降雪。詩人楊風走訪府城五妃廟，弔念寧靖王及五妃，曾寫下《五節芒》：「總是選擇深秋開花  不曾降雪的  南國冬天  往往需要蒼蒼寒芒  才能覆蓋悲傷」。

十一月秋涼，邀您走一趟三界埔農場，看飄雪的白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