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町，遺落在一甲子以前。

走過歷史，走過歲月，川端町已然消失蹤影。無關乎山河變色，也無關乎土石天災，只是所謂的宏觀，重新整編都市的樣貌。

但，還有多少人會記得川端町？甚至記得川端町25號？

或許有人聽著川端町，只感覺濃厚的東洋氣味，其他就無法多感受些什麼了，尤其經過經濟起飛的年代，都市更新全體面貌做了大改變，連地名也做了修正，川端町可能只成了地方耆老茶餘飯後閃過的片段，或者只是年輕一輩查閱的歷史地名。

然而歷史記錄必然也關乎人們生活，曾經在川端町來來去去的人們，應該不致忘懷自己的曾經。那樣厚實的年代，那樣寬容的本性，那樣細細密密的生活，合該不能忘。

果然，有人牢記不忘川端町，對川端町25號的記憶則更鮮明，即便她已視茫茫髮蒼蒼，依然清楚川端町25號屋前屋後所有的一切，如數家珍的一一道出，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誤以為她說的是哪處鄉間，唯有你清楚，那是她記憶裡一幅永恆的美麗圖畫。

她說小時候就住在川端町25號，日子有趣極了。

她說著神采飛揚，彷彿重回往昔，她就立在川端町25號門前，等著她養父下班回來牽著她進屋裡。你看見高齡八十多的她靦腆笑著，鬆弛眼皮下的眸子突然透出晶亮，剎那間你明白，老人家的心裡住著一位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曾經在川端町25號的屋宅裡快樂成長，她的心裡填著滿滿的養父給她的愛。

於是你跟著懷想，那位善待養女的父親，慈愛善良的人，合該長命百歲，然而他卻在小女孩方才長成便往生極樂。被養父一家疼惜的記憶恆常在小女孩腦海裡，說什麼也要在養父突然撒手人寰時，女代父職撐起那個家，代替她的養父孝養祖母，照顧母親與弟妹。

長大的女孩和家人搬離舊居，她把許多快樂的童年記憶留在川端町。為了生活，從此後她一直孜孜矻矻，這便是你對你母親的概念。你有記憶以來母親一向忙於工作，很少有機會好好坐下與家人閒話家常，你向來極少在言談中遇見少小的她。她的童年只在她記憶，她緬懷她的少年，身為女兒的你卻無緣參與。直到成了你的母親之後，你才走入她的生命，此後只看到她的忙碌。

母親雖然一生忙碌，但也總在翅羽下護著一窩孩子，殷殷叮囑、細細教導，她應是仿傚她養父的步履吧。母親一直有過人的記憶力，記得住她每一個孩子的生辰八字，甚至連出生細節都能明白敘述。確實她的腦海裡裝著滿滿八十多年的記憶，每一件娓娓道來，再多時間都嫌不足。母親尤其愛談她的童年往事，那個趣味鮮明的稚氣年紀，是母親心裡一幅美麗的圖畫，連你都知道終其一生，母親是不會忘、不想忘、也不願忘。

母親是養女這事你早已知道，那樣的年代，殖民地子民的生活向是艱苦，生養的子女數若是過多，父親一雙手怎麼做也填不飽全家多張嗷嗷待哺的口，再又因薪火相傳的觀念，男丁是家中的命脈，女兒注定是菜籽命，送人收養成了那個時代女兒的宿命。

母親說她落地未及兩個月即被收養，在川端町25號木門裡開啟她人生的新頁，這座屋宅充滿養父母的愛。母親打開話匣便無法停止，從養父母如何疼愛她，祖母怎般嚴厲到無情，說到在養父母護衛的翅羽下，她這個養女不致落入苦命養女命運，反被寵成家裡的小霸王。

母親的記憶刻痕雖深但也甜蜜，小霸王的年代，要什麼有什麼，有時養父母夜裡去看戲，還會幫她帶份點心回來，就因為只帶回她這個嬌嬌養女的宵夜，沒為高堂老母也準備一份，養父母兩人被祖母罰跪了一夜，而她則是悠哉悠哉享受點心沒事人一個。

你聽著都會覺得她養父過度驕寵她了，可這是母親與她養父間的因緣，正因前世結下極深的善因，這世方能來圓這樣的好緣。即便這樣的好緣不長，母親仍然牢記不忘。時隔八十年，母親仍然清晰記著，她的養父如何疼愛她，養母如何照料她。你猜測，若有來生，母親必是想再成為她養父母的子女，回報這一生的被疼惜。

母親兀自愉快的說著，川端町25號屋後有一大片水田，冬季走遠後，農民忙著插下新秧，母親的養父是法院書記，田不是她家所有，但是看著鄰人忙著農事，貪玩的母親總愛去淌淌水田裡的水，等著看過秧苗抽長播下田。然後一天望過一天，看著稻禾長成彎垂，終於結穗準備收成，母親會在收割後的田間撿拾遺落的稻穗。你腦中於焉形成一幅四、五歲稚童的拾穗畫面，那樣的靜好歲月，那樣的趣味人生，距離你出生年代雖然遙遠，卻美好如眼前的畫。

如今你看到的是寬廣的路面，母親還在說著川端町25號屋前座古老的井，甚至雀躍的比手劃腳丈量古井可能的位址。她說出嫁的姑姑，天天得從井裡打水回家，而她養父下班回家也會挽起袖子幫忙提水。她還說隔鄰的年長夫妻每回吵架，那個阿嬸總嚷著要跳井，可四鄰的人和她丈夫總會拉著挽著勸著，所以每回都是空有雷聲。

母親說著老井邊的人生戲曲，你彷彿也聽了一齣戲，無限溫情。

你的童年流逝了四十幾年，在你還在台中生活的年代，便不曾在市區裡見過母親口說的水田，當然更不可能見著那座老井。你很難將台中市區和一片油綠水田做聯結。這個衝擊不但教你昏頭無法想像，對你母親而言則是倍感失落，因她早知時代更替，再也回不去從前，她更清楚自己已然老矣。

人說進入老年的人所思所想常會是過往歲月，那麼母親談及她的少小，便是她已年邁的印證？在你的認知裡，母親一向堅韌，再惡劣的環境都打不倒她，她怎會衰敗呢？

可陪母親走一趟川端町是在伴她去醫院的回診後。母親因要拜訪住處在朝陽街的老友，於是要求順道去看看她兒時住處，能和母親在想像中並肩而立於川端町，是一種奇妙的體驗。

因為母親，你走過母親念念不忘的川端町。

你知道，川端町25號，即便只是曾經的地址，它會一直都在母親的記憶裡。

────2010年1月29日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