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我的愛情見不到天日的時候，我以順其自然的態度去面對，他總說我是殘忍的。

我不積極向母親爭取，甚至決定如果母親至終不願接受他，我將會任自己與他之間的情感飄零，以致無所歸依。那時既是害怕辜負了他的深情，又怕耽誤了他的人生，總勸他──「天涯何處無芳草」，而他給我回答卻是胡適的名句：「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卻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但就這句，也比得上千萬遍指天劃地的誓言，我於是珍重再珍重與他的情緣。

首度將蓄留經年的長髮狠心剪下，換成鬈曲浪漫的法拉時，正企圖以一副全新的面貌看待自己。想要將舊日的波折，一一在髮剪下捨棄，卻又戀戀不捨的曲膝在地，撿拾著一綹綹過往的記憶。帶領我去那家美容院的玫英，怎麼也不會明白我的心緒，長髮為著他留，短髮也是為著他剪。那一種矛盾時時牢牢的啃噬著我的心靈，在那樣的日子裏教人格外徬徨，親情與愛情都令人傷神呀！ 

美容院的店名取為「嫦娥」，莫非要我効法嫦娥孤單奔月？但我卻不求長生，只願能與他共守明月。

    那日細心捧著剪下的髮絲，回家之後，頗是費心的將它編成一條髮辫，在不曾許下山盟海誓的歲月裏郵寄給他。能夠傳遞的是，足以恒藏一生的青絲；不能言傳的，則是那沉澱心底，悄然無聲，卻又纏訴不盡的情意。

    那時雖是青春，心性卻常愁鬱。彼此雖為能叩響共鳴曲的心弦深深攝住，但總苦於不能盡情撥開琴韻。

    本應是喜悅的情，嚐來卻總苦澀。那戀因母親的反對，而無法眉開眼笑。若不是他不畏風雨的態度，我早已折服在母親的嚴厲之下了。更因他的熱切，持續不斷的付出，我才敢稍稍伸出膽颤的手迎向他。今日想來，滿是心疼，心疼他負笈風城，且又胃疾纏身，卻仍為我苦苦守候。在這情字路上，他走得比別人辛苦，我該用幾生來回報他的深情啊！

    初識他，是在炎炎夏日裏，那些天萬里無雲、晴朗天亮。而全體研習會的會員，以正以真純誠摯的態度，共寫著兼融典雅與現代的詩歌，沒想到這最初的詩歌，竟也唱到了今日。我本無意自會中攜回知識以外的果實，然而無心栽種的柳，竟也發了芽，更長出奇美柔軟的枝條，最終還有了蔭。即便是今日，仍然忘不了初次離家的稚情，而那份生澀，日後竟帶給我無限的喜悅，與綿密的懷想，這一切都因為有他，我才擁有一幅美好的圖畫。

    生性拘謹的我，在未識他之前，只想讀一輩子的書。但因緣卻似早已注定，我是被學姊再三催促叮囑，才瑟縮成行；他則是臨時頂替同學的空缺，這難道不是緣份的牽引嗎？

    及至十八尖山下研習結束，同組會員在冷飲店裏嚼著冰塊互道珍重時，其中一位組員遞給他香煙一根，當時他咀嚼煙草的落寞，最是令人難忘。縱使十數年後的現在，只要一憶及當日，那影像依然十分鮮明的浮印腦中。到後來才知他根本是不吸煙的，只是那時絲毫不知，他坎坷的童年在他心中有著長長的痛。爾後知悉，便在心中暗許，將以溫柔的雙手，平撫他心間的傷痛；也自那時起，便企盼他是我一生一世的天空。

    想起他清晨四時騎著腳踏車下山，為的是趕上火車(那時高速公路才剛剛開始興建)，迢迢南下，要與我共守一個有陽光的週末，或是美麗的週日。他的深情，一如載著他的列車、平平穩穩的駛入我心底。後來他賃居臺北，繼續攻讀研究所課程，偶而我北上會他，他總會不忍回程的昏暗與孤單包圍著我，必定堅持同車送我返回臺中，再趕著夜車北返(所幸這時高速公路方才啟用通車，公路客車行駛速度均是盡如人意。)想起這，甜蜜又會回到心底，我就想以後該將他的多情告訴子女，嚴肅的父親臉孔下，其實有一座深邃平靜，可以讓人浮游期間的湖。

    那時節，我們會在省議會的小潭邊、花叢間，共同守著陽光，守著靜靜的午后，也守著彼此。也曾一同拾級而上，去禮萬佛寺的佛。那些合十膜拜裏，總也祈願與他的情，能撥雲見月，然後能永遠是十五的月。

    也許是誠心的感應，母親的反對終於不再堅決，不過藩籬仍在；但是對我們而言，如同解嚴，令人暢快舒坦。於是相約不再欺瞞母親，坦然的心情讓我有笑，不然，他總說我太憂鬱了。羸弱的身軀也因而健康了些，但總無法豐盈。

    婚後婆婆才說，她是什麼都不嫌，唯有我這身瘦......。直到婆婆手抱傑兒，展現非常的興奮時，方才明白，原來婆婆擔心我會不孕，無法續他香火。幸而上蒼眷顧我，總算讓婆婆的那層顧慮變成多餘。其實他早知他母親的唯一掛慮，然而不論婚前或是婚後，總不曾洩漏這點會令我心傷的情事。也難怪，當首次有孕在身時，他那語重心長的一句「第一胎生個男孩，像吃個定心丸。」「其實是揹負了許多無形的壓力。

    也許自來在他肩頭，便有著生活壓力；又或者波折迭起的兒時生活，促使他早在初中時期即已犯了胃痛的毛病。早年因他母親終日為生活忙碌，以致不曾細細調養他的身體。及至離開屏東鄉間，到外地求學，功課的繁重，且在時間與經濟的不足狀況下，更是只能任憑疼痛侵擾著他。每當想起他這一段備極艱辛的求學生涯，除了為他的那段歲月感到無奈，也還有著許多心疼，當然也就意願更堅的要照料他。

    他的胃疾在歷經三次出血之後，已經危若累卵，再也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恰巧服役期間空白時間較多，而且醫官也建議外科手術，他思考再三後，終於決定與它一搏。手術前，任何假設他都思慮過，而我卻非常篤定，總想對他不順遂的過往，上天會有一個補償。所以我沒有憂，沒有懼，靜待上蒼給我一個健康的他，為我營造未來。

    那是三月，初春時節，鶯飛草長、姹紫嫣紅的景致，仍無法引我流連。猶記得他手術當天是週六，上午十時送入手術室，我因上班不及陪他。直到正午時分離開學校，便直奔八0三醫院。十餘年前精武路尚未拓寬，總是塞車難行；我雖一路著急，卻也一路延遲。到得醫院已經將近午后兩點了，但病床上卻見不到他的人。正惶恐時，見他自恢復室被推回病房，一臉蒼白，雙目緊閉，又是鼻胃管，又是引流管，兼還吊著點滴。剎時，所有的心思全沒了頭緒，只是痴痴望著他，看他幾時醒來喚我。

    之後在他日漸恢復的日子裏，總喜歡在下班後，趕在昏黃暮色裏，去看他有否慢慢健康起來。我常想，也許上蒼憐惜他與我二人，所以賜他服役在臺中；又或者是冥冥中不可思議的因緣際會，所以他的胃疾自手術後即告無蹤。

    即使是共守婚姻承諾的十年後，只要回想起當年，母親答應他的求親時，他那一臉若驚的喜，便又教人忍不住要珍愛他的憨了。其實那時我更竊喜於，將解下兩處閑愁的相思。而即將成為眷屬的美夢浮現眼前時，繫人心處的愉悅，更不時跳躍在我與他之間。終於在他胃部完全康復之後，我們訂了親。於是我們也有了媒妁，也有了母親的祝福。

    在有著濛濛細雨的日子裏分送喜餅，竟全是喜悅的心緒。惱人的天氣，在當時看來是繁花，是珍珠，綴滿我待嫁女兒心。待嫁一年整，他方才迎我過門，而那年他已近而立之年了，他母親總會玩笑說著他是老女婿。

    從新嫁娘的歡愉中一路走來，總也摻雜些許惶恐。雖然淘米撿菜，讓他嚐我煮的羹湯，又雖是照顧子女，打理家務，樣樣盡職，但對於「賢妻良母」的境界，仍是怯懼於自己的能力，當然也更是在意他的評定。

    其實他算不上是個好情人，他從來不曾在屬於情人的節日裏對我有所表示。但他絕對又是個多情的人，因為他的情感全部含斂心中。他雖有著木訥不善言辭的個性，到底他的眼神，他的心意，仍明明白白含蘊著深情呀！也幸好他的不善巧語，我遂不需驚心於，他將陷身彩蝶之中，或者是與粉蝶撲朔迷離。

    而姻緣裏若無一丁點怨嘆，似乎是樁永遠的神話。與他的婚姻，當然也不是一潭不興水波的湖。有些爭執、遺憾也曾是我們婚姻的過客，不過我們終是明白，我是圓心，他是畫圓的手，這個圓能不能畫得完美圓滿，非得我與他二人同心協力不可。雖然有時惆悵難免會有，但為了共有的人生，我與他皆願煎我們的情，敷我們心上的痛。

    對於工作，他是近乎狂熱的完全投入。他曾戲言：「電腦是我的妻，妳是我的妾。」倘若真是如此，我也甘心等他，在每個深深的夜。但我憂心的是他的身體健康，尤其近兩年來，在事業推展上常是事倍功半，看著他非常的盡心賣力，除了更注意他的健康之外，也只能虔心祈願業務上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早日到來。其實他也十分明白，財富瞬間散，成敗轉頭空；但生為一個男子，不向著理想努力開創，似乎是不能夠的。只是在他雄心萬丈的，爲我們母子營造更璀璨的明天時，是否明白了我們的心意；只要一家能緊緊相守，就是粗茶淡飯也勝過錦衣玉食哪！

1994/2/7 台灣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