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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18 11:46:46瀏覽324|回應0|推薦0 | |
「西塞山前白鷺飛, 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斗笠,綠簑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 方當午後未時,日頭正烈,清風徐動,歌聲從甌江畔一漁舟上粗布灰衫撐槳滑水的漢子口中放了出來。這漢子所唱乃是唐季詩人張志和所作的漁歌子詞。 張志和生長的唐末是個紛亂世界、文學不彰,反是武人梟客出頭的時機。張的詩文,一來多所散逸,二來佳作未多,到得五代年間廣為傳世的,卻是這短短廿七字、鬆汎寫意的「漁歌子」曲子詞。 時屆五代年間周主郭威廣順元年初秋,但這甌江畔卻是吳越國錢倧的領地。 吳越國國小兵弱,偏安江南一隅,雖僭越天子體制——署府稱朝、百官為臣——究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地佔地為王,採行年號悉如北朝。如後梁太祖朱溫年號「開平」,吳越年號「開平」;後晉高祖石敬瑭改元「天福」,吳越便改元「天福」。 爾今,北朝大將郭威黃袍加身、篡漢自立,建國號周、改元廣順,自然而然吳越王錢倧便以「廣順」紀年了。 那漢子堪堪將漁歌子曲畢,大笑幾聲,眼見再不數丈遠近便能將舟子靠岸,手上加勁,木槳劃破碧油油的江水,激濺浪花,面朝江畔三五坐落的白堊牆青烏瓦小房喊道:「二弟、三弟!哥哥拜訪你們來啦!」 說話間,舟已靠岸,那漢子快手快腳下了舟,牽起舟首附索,把長索綁在岸頭兒一株水楊上。 過了半晌,不見小房主人出來接應,再喊道:「愚兄曹紹祖千里奔波訪故人來著,兩位兄弟如何不出來相迎?哥哥適才同老漁翁手邊買得上佳鱖魚,另帶了三罈臨安府嘉德坊甜酒,可不是空手來訪呢!」躍回舟中將魚、酒提在手上,憑空晃了兩晃,以示所言不虛。卻仍不見房中回應。 那漢子曹紹祖自言自語道:「怪哉,單二弟前年捎信於我,自述定將終老於此,還道方三弟亦然;怎地我喊這老半天了,卻是半個人影也不見?」朝小房方位邁了幾步,忽地見得右首小房門口邊兒一對烏溜溜的小眼露了出來。 曹紹祖心道:「我同兩人八年不曾相會,倒是聽說二弟已然成家,這孩童說不定是二弟的孩兒。」心中一喜,忙快步走近。不料那雙小眼向門後一收,隱沒起來。曹紹祖心想:「二弟自來是跳脫放達的性兒,他生的孩兒定然也是生性俏皮了…嘿,單正奇這小子躲在房裡不現身,卻指使孩童同我捉迷藏,真真狗改不了吃屎。」當下哈哈一笑,猛地斜跨一步匿在門口邊,秉著氣息、貼緊牆面,只待這頑童一現身,便即嚇他一嚇。 果然不多時小童又半探出臉兒來看,四周探望一會,未見曹的蹤跡,微覺奇怪,便走了出來;曹紹祖「嘩」地聲大喊,那小童駭得一跳,但見是適才那陌生漢子出聲驚嚇,小嘴一癟便欲大哭。 曹紹祖彎身撫撫小童頭頂微笑道:「哈哈,對不住了,曹伯伯嚇著你了。對不起啦!改明兒曹伯伯帶些挺好玩的物事給你,這就別哭了罷?」曹紹祖細細打量這孩童,見孩童身材幼小骨架纖細,約莫六、七歲年紀,身穿天青窄袖素裳褲、頭上兩球小圓髻以紅絲緞紮成,一張白淨無垢的瓜子臉、兩隻眼兒水靈靈的十分秀氣,雙眉纖長峭直英氣勃勃,更添了幾分俊氣。 曹紹祖瞧這小童飽受驚嚇、泫然欲泣中,十有九成挺不服氣的倔強模樣,隱隱然有著單正奇的影子在,更加確信這小童是單的孩兒,心底一股溫情升起,想:「二弟生得好孩兒!人材俊秀如此,成長後定更勝單正奇年少之時…唉,倘使當年我同宇文涓得修百年之好,孩兒也當這般年紀了。」思索片刻抬頭向屋內說道:「二弟,快快出來!再不出來,莫怪哥哥端了你的狗兒窩!」屋內靜悄悄地半分聲息也無。 曹紹祖輕輕皺眉想:「單正奇這小子也玩過火了,如此對我豈是待友之道?…又難不成恰巧他因事外出?他婆娘亦不在屋內,左近一無人家——怎地放著小孩兒獨自離去?如若一個不留神讓狼子闖來、叼了孩童去,豈不兇險?」又想:「單正奇儘管粗疏,方峪卻是非常謹細之人,萬容不得單正奇胡鬧離家…這…這可奇哉怪也!」 正欲入屋一探,小童說道:「爹爹和方叔叔不在家!」曹紹祖奇問:「甚麼?」小童再道:「爹爹一早起來跟我說有甚麼頭兒來,便趕出門去了。後來方叔叔問我:『你爹爹哪去啦?』我說:『爹爹追人去了。』然後方叔叔也走了。」 曹紹祖點頭想:「果然單、方兩人出門去了…」猛地怵然一驚:「小孩兒轉述單兄弟離家前的話道『有甚麼頭兒來』,那頭兒二字所指——難不成說得是『對頭』?」這麼一動念便想對小童道:「咱們快找你爹爹去!」轉念又想:「莫道單、方二人淡泊名利、與人無爭,就算真有甚麼對頭,憑二人一身武藝,自能輕易把對頭打發。我這麼乾著急也無濟於世,只有等待了。」念及於此,蹲了下來對小童道:「你知道我是誰麼?」小童道:「你說你是曹伯伯,是爹爹和方叔叔的朋友。」曹紹祖點頭笑道:「乖。當真聰明伶俐。你爹爹有說何時回來麼?」小童輕搖搖頭,頸子前叮叮玉石聲傳了出來。 曹紹祖越見這小童越發憐愛,心想:「待單正奇歸來,定要同他一求,讓這孩兒拜了我作義父!」曹紹祖自七年前發生一件大失意事,起毒誓終此一生不娶妻生子,自然便算斷了子嗣——但他每每想到自己一身文學武藝難免就此失傳,不禁感慨萬千,便欲物色傳人;然則天下間良資美才之人故然不多,要能同時文武兼修者更是鳳毛麟角,曹待見單正奇這孩兒秀外慧中兼且膽色過人,便啟發他收徒傳藝之心。 曹紹祖道:「你叫什麼名字呢?」說者牽起小童的手望屋內行去。 那小童道:「名字?爹爹說我不能和外人說自己的名字,要不然給惡人奪了走,便再也見不到爹爹了。」 曹紹祖微笑道:「曹伯伯是你爹爹的好朋友,親如兄弟,當然不是外人;我看來像壞人麼?」四處觀看屋內擺設,見房子雖小,物事卻少,收拾得十分清爽。 那小童稍加思索,朝曹紹祖左看幾眼、右看幾眼,道:「曹伯伯不像惡人,我便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單瑛。」 曹紹祖聞小童自述姓名,自是對己不有猜疑,大喜道:「好名兒!你叫單瑛…唔,那『瑛』,是英雄豪傑之『英』麼?」拉過一只篾簟坐下,將小童抱在膝上,面上喜悅不禁。 小童奇道:「甚麼是『英雄豪傑』?我的『單』是形隻影單之『單』,反切。『瑛』則是瓊瓊玉瑛之『瑛』。」 曹紹祖微笑搖頭想:「『形隻影單、瓊瓊玉瑛』?這般咬文嚼字的惡習,當是單兄弟所教。嗯,單瑛,名字雖好,未免太過文秀、太姐兒腔了些…二弟怎麼給兒子取這般秀氣的名兒?…不過倒也怪他不得,兵凶戰危,單正奇給孩子一個詩意文氣的名兒,說不定寓有冀望子孫棄武習文、遠離塵囂之意。」 隨意看去,見左首壁上吊掛著一卷畫,畫上是單色江山圖,江山留白處一篇墨瀋淋漓的行草寫著: 「嘆江山! 鐵騎踏破金湯邑, 烽煙傳處千家瘢。 何時覓得冠軍劍, 橫過龍城崩陰山。」 卷末落款處註著「己丑甲申庚戌,華胥居,單長沮醉後狂言。」 曹紹祖心中默算:「己丑年甲申月庚戌日,計來二弟作這畫當在七年多前,這孩兒說不定還未出生呢。二弟的名字是師父所取,複名『正奇』有著兵法中『以正合、以奇出』之意,師父又賜他字『廟機』,更用上了孫子兵法中『廟算者勝,不算不勝』的格言——師父這般用心,自是期許二弟能成不世之傑、掃蕩沙陀契丹胡種,還我漢家河山。無料單正奇另給自己起了春秋隱者『長沮』的號,想來定是對世事灰心得緊,寧可做一介幽居山林的隱士了。」想到這,不禁輕嘆幾口氣,再搖了搖頭。屋前植著的幾盆香蘭、薔薇、秋水仙,香氣隨風陣陣飄進屋來,更顯此間主人單正奇情調雅緻。 單瑛瞧這曹伯伯先是聽了自己的名兒後搖了搖頭,然後見得爹爹的畫兒又搖頭嘆氣,心中甚是好奇:「這曹伯伯前頭說我名兒好,後來卻搖頭——那是為什麼?是覺得我的名兒不好麼?…方叔叔常說爹爹這幅畫兒好,又說爹爹的字寫得好,不久前才向爹爹要過呢!結果曹伯伯看了畫兒又是搖頭…難道爹爹的畫兒也不好麼?」睜著一雙圓眼兒問道:「曹伯伯,你覺得我的名兒不好麼?」 曹紹祖笑道:「不,怎麼會?你的名字很好啊。」 單瑛再問道:「那你覺得爹爹的畫兒不好麼?」 曹紹祖再道:「當然不。你爹爹年輕時候,人稱『江山一筆雛鳳生』畫畫兒、寫字,天下少有人及。」 單瑛奇問道:「可為何曹伯伯聽了我的名兒、見了爹爹的畫兒便直搖頭呢?…唔,爹爹不是叫作單正奇麼?為何別人稱他『比比』甚麼的『雛兒生』?」單瑛年紀尚幼,字辭本來學得不多,而單正奇教導孩兒時,又是刻意將曩昔闖蕩江湖、大風大浪的事盡數隱瞞、不給單瑛知曉,是以小單瑛對父親往日江湖稱號「江山一筆雛鳳生」的名頭,是壓根就不明白。 曹紹祖聞得單瑛所問,心中益發感慨:「看來二弟不但遠離了廟堂,更萌生退出江湖的想頭——難不成他也遇上了如何悲慘事,竟致心灰意冷若此?」苦笑道:「曹伯伯搖頭成習慣了,瑛兒別在意。你爹爹給你的名兒甚好,曹伯伯也想不出來;你爹爹的外號叫『江山一筆雛鳳生』,不是『比比甚麼的雛兒生』…」說著手取水壺在廳中几案倒了灘水,手指蘸水案上寫落「江山一筆雛鳳生」七字,頓了半晌,再寫下「泱哉君子賽元直」、「掌中乾坤臥龍子」兩段字。他一筆一劃慢慢寫落,輔以鐘王筆意,字字清晰遒勁,比諸單畫上的張旭草帖也不遑少論;然而單瑛年紀幼小,字認不全、不辨書法好壞,更加不明後兩句話是如何含意,儘想著:「曹伯伯原來也識得許多字,果然是爹爹和方叔叔的好朋友。」 曹待書畢,笑問道:「瑛兒識得這『臥龍子』和『賽元直』麼?」 單瑛答道:「不識。」 曹紹祖微笑道:「這『掌中乾坤臥龍子』是曹伯伯的外號,你爹爹外號『江山一筆雛鳳生』,方叔叔的外號則是『泱哉君子賽元直』。這外號本來不是我們自取而是江湖中的朋友所贈。聽過三國故事麼?」 單瑛點頭道:「聽過的。爹爹和方叔叔都說過三國故事。」 曹紹祖問道:「你知道『臥龍』、『鶵鳳』是誰的號?『元直』又是誰的字?」 單瑛搖頭道:「我聽過的卻忘了。我只記得呂布歡喜貂蟬、周瑜歡喜小喬兒,曹植歡喜甄妃,三個都是有情有義的好男子。」 曹紹祖聞得答話,心裡微感不悅:「這孩子怎麼儘是記得這些男歡女愛、風花雪月的事兒?周瑜瀟灑蘊藉、談笑用兵,他的好,豈是歡喜小喬一事可定?又曹植其人是玩世盜嫂的紈褲子弟,呂布更是反覆無常的小人,更那能落得一個『好』字?單、方兩人教習子弟的物事,當真狗屁不通!」轉念想:「瑛兒什麼也不懂,大人怎麼教他便怎麼學...我趕緊開導於他,省得瑛兒長大後變得一介沉溺於美色的昏徒!」婉聲道:「哈哈,三國時代英雄輩出,你剛剛說得周瑜確是了不得的好男兒。臥龍、鶵鳳分別是諸葛亮、龐統的名號,元直則是徐庶的字,這三個都是不遜於周瑜的大名士。」 單瑛「喔」地應了一聲,道:「原來他們也是好人…」他本想問「那他們也有心愛的女孩兒麼?」話沒出口,登時想到自己才說呂、周、曹三人是深有情義的好男子,曹伯伯就露出生氣的模樣,忙忙收口。眨著靈秀的眼睛怔怔瞧著曹紹祖,見曹唇上、鬢邊、頷下連著一片長鬚,相貌威嚴,可眼神卻透出溫暖之意,親近之情大生。 曹紹祖點點頭道:「來來,你依著曹伯伯的筆跡練練字兒玩。我來說上幾則三國故事…」說著把單瑛放下,任他習字,自己則說起諸葛亮等的事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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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