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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24 12:51:28瀏覽436|回應0|推薦1 | |
也未知過了多久,曹紹祖放下雙槳,順水而流。仰望夜色,新月懸空、皎若明鉤,星斗河漢、燦然生輝。回想今日變故叢生,悲喜倏來倏去,猶勝務宦七年生涯:上天予他一個為人父執的想望,卻又在傾刻間剝奪;人世無常的感慨不禁油然而生。 方當重陽佳節,應是遊子歸鄉、與親同歡敘舊之日;曹紹祖自周國返南、千里風塵,卻遭弟兄白眼、逐出門戶,心裏鬱悶已極。再放眼甌江之畔,百姓人家燈火通明,嘻笑聲隱約可聞,不禁仰天嘆息: 「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 無家問死生!」 他所嘆吟之辭,為杜少陵所作「月夜憶舍弟」。少陵作此律,本著傷心國難之情,兼懷因安史之亂而失卻連繫的兩兄弟。曹紹祖雖不若杜少陵飽受流離之苦,可其傷心失意卻遠過之﹔佳景良辰依舊、人事已非,不禁詠頌這幾句出來。江面上霧淞冉冉,水菱殘荷搖曳擺晃,更添淒迷之情。 嘩喇一聲響,曹紹祖朝聲源望去,見得岸邊一葉小舟緩緩駛向江心,舟上兩人一坐一站,站立之人手持篙子凝望江中,只這麼撐上幾撐,小舟便自滑個老遠,足見是個年富體健的青年男子;坐者身前放置小几,几上數件物事。 甌江水汽漫漫、菱荷雜生,兼且月光未明,那葉小舟上的人物輪廓難辨。曹紹祖料想或是尋常百姓相偕夜遊,也不以為意,嘆口氣,臥觀星辰。 「哈哈哈…」一聲長笑,復又自那小舟傳了出來,接著是句輕亮悅耳的話聲:「兄台雅興獨駕,佳景當前,一個人難道不嫌寂寞?」 曹紹祖愣了愣,轉頭向那舟望去,見那小舟徐徐駛近,此時江上除了自己再無旁人,那末適才那話聲是對自己說了? 未待曹紹祖回應,適才發話之人復說道:「兄台如不見棄,一同小酌數杯杯若何?」小舟又駛近數丈,兩舟距離四、五舟身,曹這才看清那小舟上站立撐篙者,是名長眉俊目的青年,青年身後則是一名頭戴方巾、身襲素袍、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文士座前几上一壼酒、一只杯子,除此外別無雜物,連行囊包袱亦不露外,顯得素潔而瀟灑。 曹紹祖心生好感,起身拱手道:「多謝相邀,可在下心愁意亂,恐壞了先生清興。」 文士哈哈一笑道:「神州疲弊,黔首喪亂——何處不是失意落魄人?在下方自關中歸鄉,不意能在此遇上風雅之人,便請兄台登入吾舟,一同酌酒,抒發胸懷,卻亦無妨。」 曹紹祖微笑道:「如此,卻之不恭了。」輕輕一躍上了那舟。他落足時極為小心,那小舟僅是微微下沈,毫不晃動,露了一手上乘輕功,文士同持篙青年同時讚道:「好功夫!」 那文士見曹上舟後,微顯擁擠,向青年吩咐道:「摶兒,這舟容不下三人,上這位兄台的舟坐著,如此鬆泛些。」青年稱聲「是」,牽條繩索登上曹的舟,將兩條舟綁在一起,然後靜靜坐著,等候差遣。 文士吩咐畢,自几下取出一白瓷小杯,然後斟滿兩杯,道:「請。」 曹紹祖舉杯謝道:「敬。」 淺酌一口,但覺酒味郁而不濃,芳冽甘爽,乃笑道:「常言道『文如其人』,飲了這酒,方悟不僅文如其人,酒亦如飲嚐者。」 文士勒鬚微笑:「兄台言辭新鮮得緊,在下願聞一二。」 曹紹祖道:「先生此酒清爽淡雅,正如先生風範,溫溫煦煦,令人如沐春風。」 文士大笑著搖頭,道:「兄台謬讚,在下不敢當、不敢當!剛才在下見識兄台輕身功夫了得,敢問兄台可是浩氣門裴子玉老師門下高徒?姓曹還是姓韓?」 曹紹祖吃一驚,心道:「此人眼光當真厲害!不但能從我一躍身形猜出我的師門出身,還能猜出我的姓氏!」回答道:「正是。在下曹紹祖。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文士微微一笑,輕搖著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咱們萍水相逢,一道品酒玩月,已屬有緣,何必定要窮究對方出身?」文士稍一停頓,似覺適才言語稍嫌無禮,復道:「在下逍遙山林一野人,賤名不足掛齒,可徒兒陳摶卻是可造之材,日後當能名重天下。…摶兒,來拜見掌中乾坤臥龍子曹紹祖曹老師。」 青年向曹紹祖伏身三拜,道:「小子得識曹老師尊範,幸何如之!」 曹紹祖忙忙長揖回禮。 文士道:「我與曹老師飲酒閒話,你自行用功罷。」青年答應一聲,盤膝打坐,自顧自地運功練氣。 曹紹祖回轉身來,手突地觸及一柄物事,只覺雕縷甚細,忙縮回手,端看文士。只見這文士約莫五十歲左右年紀,長相儒雅俊秀、眉長入鬢、美髯飄然,尤似畫中仙人,唯一對眼睛隱含煞氣。心裏一凜:「這人眼神殺意隱然,再加上適才識人眼光,武功想必極強。」 曹紹祖多年未涉武林,自也少接觸江湖武人,正所謂「近鄉情怯」,對面文士儘雖溫文爾雅、可親可敬,但他不免生出戒心,暗想:「未知此人意圖若何,凡事敷衍過去便是。」 那文士見曹紹神情猶豫,微笑道:「曹老師不需疑懼;在下師徒二人確為學武之人,然久不聞江湖事,之找上曹老師,卻是在岸埠頭兒聽到江上長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一語,大生知故之感——純屬偶遇,曹老師且寬心。來,在下敬你一杯。」瓷杯甚小,他仰首即乾。 曹紹祖為人處事雖然謹慎,倒也非狷介狹隘之輩,聽得對方言語誠懇,爽快點道:「原是我多慮了。在下自陪三杯為先。」說著連飲三杯。 二人所飲者雖然味道清淡,究竟是白酒,後勁著實厲害,曹紹祖在第三杯酒吞落喉頭時,給胃中蒸薰的酒氣一衝,忍不住大咳。 文士見狀,倏地伸手一抓,拿住曹紹祖左手脈門。 曹紹祖不及細思,提臂力摔。浩氣神功發處,彈開文士手掌。 文士五指化成推型,手腕一轉、又點中曹紹祖列缺穴。曹只覺左臂一麻,真氣傳不過去,驚問:「我如何得罪了先生?」同時右掌運勁疾拍。 文士手捏劍訣迎向掌招。 曹感到文士食中二指上傳出的勁氣,儘管溫淳柔和,卻沛然宏然,可與自己掌勁比擬;自知對手這一指行有餘力,忙忙翻掌作刀式,向中路切去。 文士淡淡一笑,道:「乾坤掌中握果然名不虛傳…」話未言畢,劍訣轉向、點中曹紹祖掌背,然後兩手齊抓,扣住曹雙手,問道:「曹老師是否曾與雲潭淵動過手?」 曹紹祖沈住脾氣,道:「不錯。可惜我武功不及,同他才對三掌便失了手。」 文士嘆道:「這就是了。你真氣陰陽未調合,陰氣淤窒任脈玉堂穴上。」說著,緩緩鬆開雙手。 曹紹祖雙腕給那文士擒扣時,內力自然而然抵禦來襲勁力,待對方指勁一鬆,雙手真氣流通無礙,便即恢復行動。心裏兀自想著:適才此人幾式招法樸實無華,看不出武功家數,顯現出的武功底子,實是江湖少見﹔我無論如何抵敵不住。又,不知此人是敵是友,倘使懷著敵意,大可在制服我時,以內勁順道擊殺了我;若言不含敵意,卻如何對我動武? 思慮百轉千轉,想不清其中道理。 文士微笑道:「曹老師佐郭帥平亂匡異、建不世勳業,在下十分佩服。此上,斗膽想替曹老師清驅森羅掌勁,若何?」未待曹紹祖回應,舉指輕飄飄一點,正中曹胸口玉堂穴。 曹本待回絕,但文士言出即行,竟是不予他半刻反應時刻;曹只覺對方指勁如利刃般地插進胸口,氣息一窒,半晌出不得聲息。猛然間胸臆間一股寒意蠢動,同文士指勁相抗衡,但不過瞬息間,寒意似給降伏下、如百鳥朝鳳般地一絲絲集向指勁。約莫一盞茶時刻,曹紹祖任脈上真氣一衝,悶意全消,自然是森羅萬象大法的陰寒餘勁給盡數拔除了去。 文士啟口笑道:「好了。曹老師刻下只需休憩半月,功力當復全觀。」 曹紹祖大為感激,伏身一拜道:「先生恩德,曹某一日不敢或忘。」 文士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學武之人,傷人容易救人難﹔要如曹老師這般,佐一明君、拯萬千黎民,更加不容易。來,咱們再飲。」 曹紹祖對文士再無猜忌,又十分心折對方武學人品,拱手一揖,笑道:「先生美意隆眷,在下只有捨命陪君子了。」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飲酒契闊、詩詞酬和,鮮少論及天下群雄紛爭事,便偶然談至江湖底事,便即把話題轉開。 光陰促短,不知不覺中,月沈西岸、旦起東野。雞鳴啼處,那一直未開口的青年陳摶突地說道:「師父,那人到了。」 文士輕嘆一聲,緩緩道:「冤孽、冤孽…這麼多年了,怎麼還看不開?」 曹紹祖好奇心起,正想一問,驀地裏一道白芒自岸頭蘆葦叢前向文士後腦杓急射而至,破空聲響甚疾,曹紹祖欲出手接下來襲物事,卻聞文士道:「不勞您出手。」倏地自身畔一抽,手臂一振,噹地一聲巨響,只見那白芒反向來處射回。 曹紹祖這才看清文士手裏所持、用以格開暗器者,乃一柄未脫鞘的四尺長劍,鞘身色澤古拙、頗歷年歲,當中一尾蛟龍五爪箕張,在朝陽映射下耀耀然、熠熠然、如欲騰飛,忍不住讚道:「好劍!」 文士輕笑:「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收回臂膀,將長劍平置身前案上。 陳摶站起身來,朝岸頭一揖到底,道:「前輩,家師與友人談話,還請稍待。」 曹紹祖向江岸看去,見一名白袍人手持長劍,從蘆叢踅了出來。細目看去,那白袍人頭頂斗笠下,一張臉盡藏帷幕薄紗中,身形甚為纖細,確定來者是個女子。 那白袍女子朗聲道:「老烏龜不是個東西!同我約期比試,從沒一次準時。老傢伙,你給我轉過身來!少教你徒弟同我沒上沒下地打哈哈!」 曹紹祖見文士聽聞白袍人叫罵侮辱,絲毫不見慍色,暗暗佩服文士涵養,拱手道:「原來先生與人有約在先,在下打擾這許久,還請恕罪。」 文士微微一笑,道:「不妨。曹老師,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摶兒,咱們上岸罷。」陳摶答應聲中,與曹拱手作別、換過位置,撐篙回岸。 曹紹祖別過文士,順江而下,經數時辰,下舟登岸,隨意找路人一問,知此地為處州府城所在。略感疲倦,尋一平常客店打尖休憩,在店僻靜角落面內坐了下,同店伴要了壼清茶、麵點,尋思適才文士與白袍人身份:想那二人武功極強,生平罕見,江湖中堪與匹敵者,實是屈指可數,在數年前武林中除了師尊裴子玉、赤霞前教主宇文無愧、大俠長孫見龍等前輩高人外,與自己同輩的高手,也只聽聞大漢神龍樂敢與現今赤霞教教主宇文霄了,那文士顯非自己生平所識的高人前輩。又,分手時見識了文士隨身佩劍,雖未得睹脫鞘,但光憑劍鞘雕縷紋路,便看出此劍旬非常物,依那一縷五爪龍紋猜想,說不定源出帝王家——難不成文士是大唐帝室後裔? 思慮流轉,念頭轉向至單正奇搔擾的赤霞教眾人;方當對方叫陣索戰時候,無暇細細思考對手來意,事後回憶起來,自然而然明白楊進等人,來意是在迎回宇文涓之女——單瑛。 想著想著,宇文霄那聲令他驚心動魄的嘆息聲,不自覺地又在腦海底鳴響起來,不斷地反覆,愈鳴愈響。 曹紹祖內心煩亂,大口大口喝著茶,喃喃自語:「太像了…太像了…他們同母所生,自然嘆息腔調極為相像…只不過…」一股思慮尚未轉畢,聽得客店外街上,傳來陣陣嘈雜聲響。曹紹祖回首看去,見得大街上數列朱衣人走過,人列中男女老少皆有。 曹紹祖心裏好奇,粗略估萛,朱衣人眾竟不下百人。街邊百姓人家中,陸陸續續有朱衣男女自門裏鑽出、加入隊伍,朱衫人眾如滾雪球般地愈集愈大。 曹紹祖啞然失笑,想:「這倒奇了,吳越民情向來散漫,怎麼有這般好興緻穿著制服?…是了,常聞『越人淫祠』,這許多百姓當是趕集、賽廟會來著。」正這麼想著,客店中三數名店伴喲喝著放下手邊物事,衝入內房,不多時又匆匆奔出,換上一身朱紅短衣、大呼小叫地加入朱衣人行伍。其中一名店伴還不忘回顧店掌櫃道:「老闆,那末我們嘸先過去哉?」 掌櫃回道:「阿水,儂同高香主講,我格店內收拾清爽再過去。」 曹紹祖問道:「掌櫃的,敢問今兒是有廟會麼?」 掌櫃奇道:「甚麼廟會?」這掌櫃語言轉換得十分精巧,同店內夥計說話時,操一口難認難辨的吳儂軟語﹔待與曹接上話,卻又口音一轉、換成了中原官話。 曹紹祖問道:「那麼這許多人穿大紅衣服,卻是聚往何處?」 掌櫃笑道:「原來客倌問這個!這是我們教內聚會。本來月聚定在每月十五,這回卻不是月聚,乃是處州香壇另外派人通知的聚會。」 曹紹祖一聞「香壇聚會」,再湊和上一眾百姓教民衣著尚赤,心裏一動:「莫不是赤霞教?」因而又問:「掌櫃,你可是赤霞教教民?」 掌櫃笑回道:「是啊。客倌想加入我們?」 曹微笑不語。 掌櫃以為這客倌有意加入,神情登時自大起來:「我說老弟呀!想加入赤霞教一點不難,只是需得有人引薦…」他連客倌也不稱,竟叫起兄弟來著:「我同處州香壇高層的人熟絡,高香主更是我八拜之交。你想加入的話,作哥哥的給你說上一聲,馬上可得朱衣一襲,度牒一簿!」掌櫃的胸脯連拍,豪語連連,猶似自己就是個撫有四方、掌有萬民的一教之主。 曹紹祖不答覆掌櫃言語,卻問道:「掌櫃可知此番聚會目的何在?」 掌櫃搔搔頭,道:「好像聽說總壇那兒來了個使者。唔,又老高之前曾說咱們處州住了個大人物,總壇想派人恭迎,不過到底是什麼大人物,我就不明白了。」 曹紹祖取出銅錢付了茶資,料想店東不過是赤霞教低階教友,聚會真義如何,弄勿明白也是情理之常,抱拳道:「多謝了。」便即出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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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