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逸白長孫一眼，奔到樂敢身畔，拉著他手肘問道：「樂大哥你傷在哪？要不要緊？先坐下歇歇，待我瞧瞧你傷勢！」樂敢兩眼時而精芒外露時而黯淡無神，猶如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毫不搭理盧逸的問話。

盧逸抬起樂敢手掌，見滿手鮮血漸漸結成冰晶，忙給他挑出木屑，撕了長衫下襬包紮傷口，口中兀自叨叨絮絮說著長孫見龍不恤人情，明知樂敢內傷未癒，却強人所難要他拆招練功，練功時卻又出大力傷他，好生令人著惱；樂敢已這樣呆了，眼下豈有不給棍力震成傻子的道理？

長孫見龍自明白盧逸情繫樂敢，所謂關心則亂，哪怕樂敢只是皮肉擦傷，盧逸也會擔心得如天要塌了般，乃安慰道：「小敢現下該是在咀嚼回味方才過招所得──練功後這般內省，可比甚麼都要緊，自此而後，他的刀道造詣必更上一層樓啦！你甭擔心！」

盧逸正欲反唇相譏，忽聞樂敢歡喜叫道：「我明白啦！我明白啦！」

長孫見龍笑道：「你明白甚麼了？」

樂敢道：「使招當輕重合宜，急緩由心。」

長孫見龍喜問：「還有呢？」

樂敢回道：「輕重緩急若能拿捏得宜，則便是腕勁不足，也能使太一刀術…啊哈！就算不用刀而用劍，亦能使太一刀術了！」

長孫點頭再問：「不錯，還有甚麼體悟？」

樂敢臉上如灑了層光彩，笑道：「除招法、兵刃不受限外，其實是天下各門各派招法均能隨心而用，不必拘泥、亦是不滯於外物──如若燕師父教我的『東皇太乙訣』般，如欲令真氣源源而生，必先拋開紅塵不滯於物！」

長孫見龍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老子中年後才明白這層道理！你小子未及而立，却已有這層體悟，能開始練嘯風訣了！」

盧逸忍不住插口道：「嘿嘿，這種話我也會說。既然天下武功都能為你所用，又何必學甚麼嘯風訣、赤霄功的？『說』出來的境界，老子也會。」

長孫見龍捧腹大笑道：「果然是黃口小兒的見地！」

盧逸露出桀傲不馴的神色，怒道：「笑甚麼？我說的有不對麼？」

長孫見龍正色道：「佛家有『見樹不見林，見林不見樹』又『見林是林，見樹是樹』的境界之分。習武亦然。老子作個比方…」說著自地面抓起一塊十來斤重大石，輕運內力，臂腕翻轉，大石猶如彈丸般地在長孫見龍身周流轉來去，顯得輕盈無比。長孫見龍笑道：「這叫『舉重若輕』，任誰力氣練得好些，舉重若輕均非難事。」接著翻掌一送，大石遠飛而出，直落在十丈之外，砰咚大響，擊得地面煙塵瀰漫。

盧逸咋舌一陣，復又驕傲地抬顎冷笑：「那也沒甚麼了不起，等老子廿來歲長了氣力，也能舉重若輕。」

長孫見龍再抓起適才同樂敢過招時所用短棍，此短棍其實不過一只枯枝，抓在手上十分的輕盈，捉握之力稍過即折。「第二層是舉輕若重…」長孫邊說邊舞，揮速極為緩慢，却隱然有風雷破空之聲。樂、盧二人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齊想：「舞動這般輕物，勁力卻能凝聚若此，天下卻有誰能及？」

長孫突現頑皮神情，短棍緩緩地指向盧逸大腿，嗤地聲響。盧逸怒叫：「你…你幹嘛封我環跳穴？」

樂敢吃驚想：「這不便是御虛若實、凌空封穴？當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長孫見龍棍子寸寸移向樂敢，樂敢忙向旁跳了一步，以防中了長孫凌空封穴之力。不料那一指却毫不含勁，但聞長孫道：「咱們一旁練過。這小女孩兒委實太過吵鬧，壞了老子教武興致。」

「說的是！小逸太聒噪，也大大打擾老子了練功興緻。」樂敢哈哈一笑，心道：「小逸雖樣貌秀氣，卻給說成『女孩兒』，當真可笑。」望了盧逸一眼，見盧逸臉上倒是不含慍色，緋紅裡帶著羞澀，心裡略感奇異。但眼下練功第一，也無心多想盧逸為何異於常態，忙跟在長孫見龍身後，走向一旁開闊地面。

長孫定步道：「適才你說領悟到使太一刀術即便手中無刀、勁力輕微、兵刃不合手也能運使，那麼就對我使上幾手罷！」樂敢稱是，當下取棍斜劃個半圓，勁力輕忽飄渺，若斷若續；起手式可比破陣十式高明得太多。

長孫見龍自是識貨之人，笑道：「老子數十年未見太一刀術，這招叫『日出』甚麼來著？」

樂敢笑道：「是『日出暘谷』。」

長孫見龍道：「這招雖佳，也還未臻極高明境地，在我看來同竇建業、褚四郎他們差不多而矣！」

樂敢搔頭想：「燕師父教我的刀法，有三大套：一為『亂環刀』、二為四字訣刀法、三為九字訣刀法。長孫前輩說『日出暘谷』不甚高明，想來『月終抉桑』等四字訣刀法在他眼中亦當若此。那莫使『亂環刀』却又若何？」心念至此，遂道：「我換個招法。」說著兜轉棍身，揮出大大小小無數渾圓棍圈。

但聞長孫笑道：「『亂環刀』，這還有些看頭。對一般高手也罷了，對付雲潭淵、裴子玉、宇文無愧他們，可還差老大一截。」

樂敢臉紅起來，道：「前輩說得不錯，當日我以『亂環刀』守雲老頭，可不給他破了刀圈，險些丟了小命。」

長孫見龍搖頭道：「也不是說『亂環刀』不好，只是太乙門人多半使厚背九環潑風刀，兵刃著實沈重；所謂久守必失，任你力氣再大也不能劃刀圈劃個不休吧？撞正雲潭淵這等智謀過人的高手，他根本無庸破招，待你精疲力竭，輕而易舉便能震開你兵刃、攻你破綻，致你於死地。」

樂敢再問：「如是裴老前輩或宇文教主他們又會如何破這亂環刀？」

長孫見龍道：「以你眼下武功實在差太遠了。他們的功力，隨意一劍都能破招折刀──亂環刀對他們沒用。」頓了半晌續道：「剛才兩套刀法，是太乙門數百年來祖傳的玩意兒，倒也沒甚麼。燕八自創的刀法呢？使來瞧瞧！」

樂敢奇道：「燕師父自創的刀法？前輩說是說『九字訣』刀術麼？」

長孫道：「便是那九字訣刀術。從來老子便只聽過『日出暘谷』、『月終扶桑』、『東皇泰乙』、『渺雲中君』、『凌波湘水』之類刀招。老子要瞧的是燕八自創的刀法。」

樂敢道：「那好，我便演練出來，請前輩指點！」當下自首式『駕六驂兮摶飇登扶桑』演起，之後是『乘鯨鯢兮攀浪游北冥』，再者是『鯤魚破洋兮化為大鵬』、『鵬鳥振翼兮千里咫尺』、『朝發天津兮夕至西極』、『旦起崑崙兮暮且丹陽』、『道根渾頓兮宇宙洪荒』、『紫電橫陳兮含虛為實』，最後一式為『有無兼容兮逍遙是意』等九招。此九招每招九字訣，樂敢邊演邊唸，然這八十一字武訣以騷體作成，實是拗口難懂，若非長孫少年時曾痛下苦功讀書，倒也不亦解得燕八這路脫胎自太乙門諸般刀法的道流刀法絕詣。至於樂敢大字委實不識幾個，莫道全八十一字典故出自何處，就連字面意義亦皆無法領會。

十數日前樂敢曾憑首式戰勝耶律郎五，以二式解群狼圍攻之厄，實是一門威力極鉅、變化精微的刀法。奈何這套「東皇太乙刀」，原本是口耳身步眼合一，講究夭矯騰挪變化無方，起掌合刀更與「東皇太乙訣」內氣運用密不可分，樂敢既然不得任運真氣，那許多絕招妙法就難以施展。

堪堪使畢，樂敢已累得氣喘不已，見長孫面露不豫，還道刀招使壞了，紅著臉道：「我平日疏於習練這九招，教前輩見笑了。」

長孫見龍奇問：「見笑甚麼？」

樂敢道：「我使得不好…」

長孫見龍搖頭道：「不。燕八教你這套武功花了多久時間？他何時傳了給你？」

樂敢道：「燕師父傳功，我大約十二歲，他只教了個把月便離去了。」

長孫點頭道：「真難為你啦！這九刀想來是同『東皇太乙訣』一道練的是罷。」

樂敢笑道：「正是！」

長孫微笑道：「燕八可真是個好師父啊！他既未能長留好好指點你內功心法，也只能以這套刀術助你修成『東皇太乙訣』了。」樂敢憶起幼年與燕八相處的情境，心中一動眼眶微紅。

長孫仰視天際，道：「果然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好燕八！想燕八若還在江湖廝混，裴子玉、宇文無愧焉能狂妄自負？即便老子身負『嘯風訣』，也好不到哪去。」向樂敢復道：「今日便練到這，明兒起我出招再不拘泥於雲某家傳『九拆』，將以天下精妙絕招對付你，你且好好揣摩今日所得。時日無多，赤霞教諸人遲早找了上來。你若來得及修練『嘯風訣』算你運氣。」

樂敢吞口唾沬想：「長孫前輩所言極是，我當日誤打誤撞，使宇文教主大事不成，赤霞教眾對我必是恨之入骨，且莫道這理由，小逸離家出走的帳勢必算到老子頭上，雲老頭焉能放過我？」

樂敢同長孫回至原先休憩所在，見盧逸兀自僵挺不動，臉上已滿是乖戾之色，罵道：「臭賊！快把老子的穴道解了！」

長孫失笑道：「哎喲！可忘了幫你解穴！」

長孫笑道：「小女孩兒嘴裏可得乾淨些，否則如何嫁得出去？」

盧逸微慍道：「要你管！」

樂敢再聞長孫呼盧逸乃女孩兒家，而盧逸却似默認不加駁斥，心下犯疑：「怎生回事？難不成小逸真是女人？」遂道：「小逸，解穴之事交給老子──該解哪兒？」

盧逸順口道：「老子足少陽隅里、足三里被封，當解…這個當解乳根…」樂敢笑道：「那好，老子來幫你解穴…」盧逸驚呼道：「不！不可！長孫爺爺封的穴，只有他能解！況且你內力尚未恢復，可萬萬解不得！」

樂敢咧嘴笑道：「等我解不開，再讓前輩來！」說著便將手向盧逸胸口探去，驀地裏一棍橫來，架開樂敢的手，聞長孫道：「不可無禮。」嗤嗤幾聲響起，又以那臨空打穴之術將盧逸封穴解開。

盧逸緩緩坐倒，長噓一口氣，心裏暗罵樂敢真不識好歹；突見樂敢神色古怪，直盯著自己問：「小逸，你是女子？」盧逸沒想到樂敢問話如是直接，張口結舌，半晌答不得話。

樂敢僵著臉道：「好哇，可騙了我許久。」

長孫笑道：「是你眼拙，怎怪得人家騙你？這小女孩兒…」樂敢哼了一聲，轉身便行；噘唇吹哨，喚了雄狼過來，一道向拒馬河走去。

長孫見龍自不明為何樂敢忽地扳起臉來，奇道：「怪哉！傻小子是太過歡喜麼？」

盧逸十分明白樂敢之著惱乃是因自己一直以男裝模樣應對他，乍然知道自己竟是女兒身，震驚之餘自然難以接受；受人欺騙而惱忿難平，可也是人之常情。只不過這事若由自己親口道出，所得效果自是比被樂敢自行發現或被揭穿大不相同。念即於此，不由得對長孫大生怨懟，惡狠狠地白了長孫一眼。長孫見龍吐舌道：「老子說錯話了，你莫惱…嗯，老子去打些松鷄做烤雞子讓你消消氣！」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