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住了幾個月後，碰上春節放長假，因擔心店家都歇業沒處買飯吃，毫不猶豫跳上飛機飛回休士頓，但就在洛杉磯踏上美國土地那一剎時，心中突然湧起了近鄉情怯的情緒。

那情緒是被海關那位非裔移民官一句 welcome home 挑起的；走出海關，望著洛杉磯的藍天和匆匆往來的旅客，腦海中一陣茫然，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遲疑，不曉得是否應該轉身搭乘原機飛回台灣，抑或繼續飛往南方的休士頓。

說起來是非常矛盾的，我三歲的時候，八年對日抗戰剛剛勝利，父親帶著全家從四川重慶買舟東下，直抵祖籍故鄉浙江紹興祭祀先人後，隨即渡海到了台灣，那時台灣才光復不久，由於父親工作的關係，我們先後住過高雄、台南、新竹和台北，一住就住了大半輩子，嚴格說來，台灣其實也就是另一個故鄉了。

後來我唸了大學新聞系，以記者作終身養家糊口的職業，因而走過了很多地方，曾在海外多處城市落腳客居，時間長了，加以孩子都在那兒長大，無意間也把那些城市當作了故鄉，偶然離開一陣子，也不免會思念。

人們談到近鄉情怯是因為"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摧；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那些句子，總擔心歲月會改變了朝思暮想的故鄉或因為自己的改變而失去了故鄉的認同。擔心回到了故鄉卻被當作了異鄉人是情怯的最大緣由，害怕不能適應改變了的故鄉更是情怯的主要原因。

大陸改革開放後，我並沒有機會重回祖籍故鄉，但因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思念，一有機會總是迫不及待地飛回台灣，憑著回憶尋找一些美好的事務或經歷，有時在驚喜中發現了過去，有時卻警覺到一切都變了樣，情緒在這一驚一喜中起伏不已，但並不會損減那分歸屬感。

幾個月前重見的台灣有幾許熟識，也有不少陌生，讓人感到熟悉的是早年初抵台灣所見台灣人的簡樸敦厚和樂於助人；記得有一天，走在台北車站捷運站裡尋找要搭捷運的月台時，一位走過身邊的中年婦人看到我疑惑的眼神，馬上就提供了協助，而讓人覺得陌生的是後來都市化後有些人的冷漠和無情，使人因而覺得無法融入那個原本屬於自己的地方。

對人對事價值觀的變化尤其使人驚訝，這種變化又影響了待人處世的人生觀，讓人覺得不知所措。在公車或捷運上看到一位老人吃力地站著，而旁邊"博愛座"卻坐著一名假裝閉目養神的年輕人時，真不知道是否該"多管閑事"。看到一名打扮得很摩登的少女把一袋垃圾放在路邊，邊講手機邊離去時，也不曉得是否該叫她回來。

不過重返自己生長的地方畢竟是快樂多於憂愁的，再見親人與老友或重遊舊地都是喜悅，即使小有挫折或不適，也消減不了心中對故鄉的感情。問題是長年漂泊四方，一身如寄，到了耄耄之年，內心興起不如歸去的之感時，竟不知何處是兒家，彷彿總是停不下腳步地尋找一處又一處的故鄉，也一再地體會到近鄉情怯的愁緒。

每逢這時候，都會想起"我是一片雲"那首歌，白雲以天空為家，朝隨旭日升，暮送夕陽下，身隨白雲飛來飛去，卻不似白雲那麼沒有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