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十月是紅色的：秋日滿山楓紅的顏色，國慶旗海飄揚的顏色，還有貢棗成熟的顏色…

直到三年前，我才發現，十月，原來是粉紅色的。

那天晚上，我回家，母親坐在沙發上，見我進門，招手喚我：「妳來摸摸看我左邊的胸部。」

我且驚且疑，母親的乳房，我自滿周歲起就沒再觸摸過。看出我的遲疑，母親說：「媽媽得了乳癌。妳來摸摸看，乳癌摸起來就是這樣子。以後妳摸到自己的，就知道了…」

母親說這話的語氣很平靜。我在震驚中伸出一隻手，覆在母親左邊的乳房上。母親握住我的手，一壓，我果然感覺到一個硬塊。剎那間我被難以言喻的恐懼所籠罩，意識到這隻哺育我的乳房將遭到切除的命運，我那美麗的母親將成為少一隻乳房的女人，或者必須經歷痛苦的化療，或許還會有生命的危險…

「這也沒什麼，」母親重新坐回沙發上，很輕鬆的說：「妳阿姨那麼久以前就得了乳癌，現在也活得好好的。」

我坐在沙發的另一頭，看著母親打開電視轉到電影頻道，拿起放在邊桌上的茶杯湊近嘴邊，舒展雙腿翹在茶几上，一邊喝茶一邊看電視，一如平常。

母親為何能夠如此冷靜呢，是因為她多少有點心裡準備嗎？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母親的姊姊，我的阿姨，就被診斷罹患乳癌。為了接受化療，把大我兩歲的表哥寄放在我家。那時我們都還幼小懵懂，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知道母親對表哥特別好，表哥隨時都可以喝果汁，吃仙貝，滿地玩玩具，這些待遇都是我平常沒有的。我生氣地向母親抗議，得到的回答是：「阿姨生病了，哥哥很辛苦，我們要對他好一點。」我更加生氣，以六歲兒童全部的怒氣咆哮：「那、那我希望妳也生病，這樣我就可以喝好多果汁吃好多仙貝！」

二十年後，母親真的病了。雖然來得遲，但這是給我的報應吧。母親卻坦然地接受了乳癌病魔的挑戰，上醫院割除了左乳。手術當天，我和父親妹妹坐在手術房外，不安地等著。阿姨給我們送來晚餐，大家都食不知味。終於母親躺在床上被推了出來，我們圍上去，麻藥還沒有退，她看起來有點恍惚。護士小姐問：「曾太太，妳好媽？」她輕聲回答：「很好，很好。」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父親的手。

其後一連串的化療，母親表現得輕安自在。我去醫院看她，她臉上的神色總是很疲倦，頭上的髮絲也漸漸稀疏了，但眼裡始終有笑意。

那一陣子家裡很混亂。父親經常焦躁不安。妹妹也是心神不寧，事後她對我說，那陣子經常做和媽媽在路上走著，地面卻忽然崩裂，媽媽掉進地下的惡夢。而我一方面因為童年時的胡說八道，而時時感到內疚；一方因為當時拿到研究所的入學通知，而猶豫正當母親病重之際，自己是否應該遠渡重洋唸書去。

在這一片混亂中，母親卻是那個表現得最鎮定的人，安定著大家的神經。我跟她單獨在病房裡的時候，她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說：「就去唸書吧！妳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幫助。生病讓我一個人躺在這裡就夠了。不要讓這個病害妳們全都要留在這裡。」

天下父母都是何其大度，天下子女又是何其自私。我聽了母親這句話，彷彿拿到了某種特赦令，便光明正大地對自己說，對啊，不要以這種方式讓病魔給打敗了，又光明正大的收起行囊，飛去波士頓唸研究所了。

那年十月，美國乳癌防治協會照例在各大城市舉辦「為乳癌而走」的活動。在一個晴冷乾爽的秋日，上千人聚集在波士頓的查爾斯河畔，沿河而行。我為了做作業，扛著攝影機前去採訪，看到藍色的河岸上有一條長長宛延的粉紅色隊伍，浩蕩前行。隊伍中的男女老少，有人身著粉紅色上衣，有人頭戴粉紅帽子，有人掛著粉紅色花圈，有人繫著粉紅色絲帶。他們之中有經歷過乳癌劫難的婦女、有被乳癌病魔奪走摯愛的男人、還有孩子抓著粉紅色的氣球，牽著戴粉紅項圈的狗兒，紀念病逝的媽媽。透過攝影機鏡頭畫面，我看到的是一片粉紅色，粉紅色的天，粉紅色的地，粉紅色的人。

是啊，每年的十月，都是乳癌關懷月，只是，我從來不曾發現，這個月份，竟和我如此切身相關。浩蕩長的粉紅色隊伍，不曾像這樣令我感動；櫥窗裡的粉紅色商品，不曾像這樣引起我的注意。

原來，即使是最自私的女兒，也會有和母親相繫的心靈。三年來，母親在化療後漸漸恢復元氣，我臥房的擺設從蘋果綠和粉橘的搭配漸漸變成滿室的粉紅色。

去年底我在美國結完婚，回台灣看父母。母親聽說我們不拍婚紗照，難掩失望，說：「那不然，我們去拍個全家福好了。我也想留個紀念啊。」

在攝影棚裡，穿上禮服的母親端坐在大鏡子前面，讓造型師幫她戴上假髮。母親小聲說：「我左邊胸口這裡有一個疤，可不可以…」不等她說完，造型師善解人意的回道：「別擔心，我會幫妳打水粉，拍完照以後也可以用軟體修飾掉。」

我問母親：「媽媽，妳想念左邊的胸部嗎？」她搖搖頭，笑著說：「才不呢，這樣我還輕鬆些。」頓了一頓，母親又說：「不過，這裡有個疤，穿起禮服來總是不太好看，是不是？」我說：「不會啦，那個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其實，我想說，那個疤痕，是勇敢的標誌呢。

又是粉紅色的十月，我在左胸前別上粉紅色的絲帶。母親左胸前的疤痕是勳章，紀念她曾經那樣樂觀、堅強的和病魔奮鬥；我左胸前的粉紅絲帶是祝福，感念母親為同是乳癌高危險群的女兒們，樹立了最好的榜樣。

我那經歷過病魔、化療、復健後依然美麗的媽媽… 這是修片前的照片，可以看見媽媽左胸口插管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