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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3 09:39:34瀏覽534|回應0|推薦0 | |
同事聽說我來自越南,問我:「你知道bun包嗎?」 「Bun包」不是什麼中英合璧的怪詞,同事的發音雖不算準確,也足以令我明白他說的是bánh bao,越南話的包子,或饅頭。 直到並不很久以前,國族間的文化仍然很大部分靠著戰爭才能互相交流,越南的飲食文化就是憑著越戰而傳播到世界各地。同事是來自圭亞那的穆斯林,和越南可說天各一方,若非越戰,他可能從來不知道什麼叫bun包。 Bánh(聽起來確實像英語的bun,但越文的b發音要輕一點,像法文),越漢字典一本正經的解釋是「餅」,但越南人對餅的定義極為廣泛,許多越南食品,尤其是小吃,往往都以「餅」涵括之,從麵包、蛋糕、饅頭、粽子、粉腸,到包春卷的米紙,甚至湯圓,不管甜的鹹的、黏軟的酥脆的、有餡的無餡的、澆椰汁的蘸魚露的、不管長的扁的圓的方的金字塔型的,越南人都以簡馭繁稱之為餅。甚至有一種粗圓半透明的粉條,居然叫「湯餅」,最近才知道:中國古代並沒有「麵」的叫法,凡是麵粉製作的食品一概稱為餅,「湯餅」在中國古代,正是麵條。越南語往往保留了許多古漢語的用法,好像鐘錶,越南人至今仍叫「銅壺」,「餅」也是這樣。 這些族繁不及備載的越式餅食,以及幾乎同樣多的中式小吃,多半由小販或肩挑或推車在大街小巷叫賣,每天定時在我們家門外經過,像銅壺一樣準確,顯然天天依循著一定的路線,很多人每天早餐都是打開門看見有什麼經過就吃什麼,但總有那麼幾種常常沒有機會吃到,因為他們總是很不巧正在吃午飯或快要吃晚飯的時候才出現,忍不住要吃的話是要挨大人罵的:「現在吃這個?待會還吃飯不吃?」一張書籤上有這樣的句子:「無緣的人,不是出現得太早,就是太遲」,指的就是這些在你眼前經過看起來美味極了你卻無緣一嘗的小吃。 眾多小吃攤販之中,賣麵包的好像顯得高級一點,他們從不在大街小巷辛勞跋涉,而是有固定的攤位,推車上有玻璃櫃子,放著各式配料,製作方式各異長相各異味道各異的肉腸,生菜、辣椒、醃蘿蔔絲……賣麵包的人將各類餡料填進烤得香脆的麵包裡面,手法嫻熟穩健,一絲不苟如巫師配藥,土洋食材、越法醬汁共冶一爐,然後用一張紙攔腰包住,復以橡皮圈套緊以免內容撒落一地。這種五臟俱全的麵包(越南話當然叫「麵餅」)就是我們那時的快餐了,傳到外國後,改了個洋名,叫「越式三明治」。 小販拖著不疾不徐的步伐,每天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出現又消失,他們的叫賣聲起落於沉睡方醒的市井間,融入午後乾熱的空氣中,迴盪在深夜無人的小巷裡,我們聽慣了他們的聲音,但從不問他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對他們的身世一無所知,甚至連他們的長相都不大清楚。誰知道那個賣椰汁香蕉糕(越南話當然是「蕉餅」)、總是不穿鞋子的越南女人去了哪裡?還有那個幽靈般只在夜裡出現、怪腔怪調的「裹蒸粽」老頭呢? 而有時候,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較好。 小得還沒開始上幼稚園時,有個賣鬆糕的總在午後經過,午睡醒來就有甜甜的鬆糕吃。這個賣鬆糕的人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沒出現了,十幾年後才又再度聽到他的聲音,那正是整個社會最窮困的時候,賣鬆糕的人以垂暮之年重操舊業,就夠說明很多事了,只是他的鬆糕已大不如前,乾硬難吃,不知是手藝退步了還是材料粗劣,老主顧即使因為同情而光顧他,也有點吞嚥不下。他的復出並沒帶來多大驚喜,就狼狽地在人們的記憶中淡出了。 還有那個賣豬腳薑醋的人。 豬腳薑醋是婦女坐月常吃的補品,嬰兒滿月時也和紅雞蛋一起分贈親友。賣豬腳薑醋的年紀不大,四十來歲吧,也許還不到,每天在街上奔波,風吹雨打日曬,看起來是要老一點的,何況我們從來沒看清過他的長相。他原先也賣過其他食品,其中很長一段時間推著單車賣臘味糯米飯,後來不知怎麼改賣豬腳薑醋,單車也不見了,赤手空拳地提著兩個金屬桶子,總在正午前後經過,桶子看起來很沉,他的手臂都拉直了,不知一天他要走多少路、賣出多少薑醋,也沒人注意到他的叫賣聲什麼時候悄悄消失了,換上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同樣在正午前後經過,女人顯然提不起那樣沉的桶子,仍用單車載著。是原來賣糯米飯的那部單車嗎?沒人認得出。賣豬腳薑醋的到哪裡去了?女人是不是他的妻子?一連串的問題,我們終於忍不住,在閒得發慌的炎炎正午,也不管馬上就要吃中飯,向推單車的女人買了一碗豬腳薑醋,順便打聽了一下。是的,女人說,賣豬腳薑醋的是她老公,因為長年提著那兩個桶子走來走去,得了內傷,橫膈膜破裂還是什麼,前些時死了。桶子那樣重,為什麼有單車不用呢?我們不便追問,只能猜測,是他的女人要用嗎?買不起另一部單車? 女人沒再說什麼,頂著大太陽,推車去遠了。那碗其實煮得很好吃的豬腳薑醋,象徵生之喜悅的豬腳薑醋,味道卻好像有點苦澀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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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