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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23 08:35:30瀏覽848|回應0|推薦5 | |
新加坡出版的《新世紀文藝》,主要刊登東南亞各國華人的詩文,上一期有一篇〈姓名的煩惱〉,作者海浪先生講述當年印尼排華,當地華人不得保留自己的姓名,以致數十年後的今天,不少印尼華人仍在找尋自己的真正姓氏……,很難想像那是怎樣的一種狀態,失去了姓氏的人,會像孤兒追尋身世一樣苦苦追尋自己的根源嗎?可他們又不是孤兒,父母甚至祖父母可能都還健在,那麼原來的姓氏可以經由口述而保留下來嗎?如果不能,如果連說母語的能力也無法延續,那麼家族史呢?先人奮鬥的經過呢?奪去了一個人的姓氏,他的家族記憶也會隨之消失嗎? 幸好同樣的情形沒有發生在我們越南華人的身上。──不是沒有可能發生過;從50年代起,越南華人的姓名外文譯音都要改為越南文的拼音方式,也一度引起華人的反對,但東南亞華人過去常受到不平等對待,反對照例是沒有用的,這幾十年來我們的姓名就一直採用越文的拼音,原來的惡法早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然而不管當初提出並強制實施這項政策的獨裁政府動機為何,也不管反對這項政策的華人有何理據,事隔悠悠半個世紀回頭一看,才發覺姓名越化對我們可說有利無害。和印尼華人不同,姓名被越化之後,我們原來的姓氏並沒有消失,這主要是因為中越兩國深厚的文化淵源。 中越文化同源,兩國的文字都是一字一音,越南人的姓名也和中國人一樣,多為單姓,名字則是單字或雙字。越南人的姓氏,都可以在中國的百家姓中找到,而百家姓中沒有的,大概也不可能在越南出現 (僅有的例外是「宗室」和「宗女」這兩個越南擁有專利權的複姓) 。還有,越南以前也是使用方塊字,直到法屬時期才改為現在通行的拉丁拼音文字,正因為這樣,華人姓名越化便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越南華人來自不同的地區或省份,口音各異,同一個字的發音往往有很大的出入,而越南語和華語的差異並不比中國各省方言之間的差異更大,所謂「越化」,因此更像是選擇其中一種方言作為標準、制定拼音方式罷了,這和中國大陸推行漢語拉丁拼音殊無二致。 將越南語和中國方言相提並論,可能會被譏為沙文主義的一廂情願,不錯越南語是有漢越字和純越字之分,前者可直接還原成中文(不過意思未必完全相同,這有點像六書的轉注或假借,一國的文字被外國借去,字義不免是會改變的,東渡到了日本的漢字也是一樣),後者是越南口語,不能用漢字寫出來;但中國各省的方言不也有同樣的特徵?每一個省份的人都有他們自己認為是「純粹」不可替代的鮮活白話、口語,無法用現有的漢字正確地書寫下來,以致個別地區的人甚至創造出以當地方言發音的新字。愈是強勢,也就是愈多人使用的方言,像粵語、閩南語、吳語等,創造新字的傾向也愈強,正因為這樣,當初越南人才創造了「喃字」,一種仿中文造字方式合成的新字,以補漢字之不足。喃字外型像極了漢字,但中國人看不懂,這和近代香港人「創造」粵語發音的「廣東字」,外省人無法辨讀,基本上是一樣的。 一個字在時間中的奇遇 要詳細說明漢字和漢越字、喃字、拼音越南字的關係,不妨假設這樣一種歷史情境:某個強勢方言的地區,就廣東省吧,廣東人造出了一大批外型像極了漢字、但外省人看不懂的廣東字;再假設一二百年前清廷將廣東省割讓給了某西方帝國,在統治廣東期間,這個帝國將當地通行的文字,包括漢字和廣東字,全轉化為拼音文字……。這就是越南文字在歷史長河中的演變過程,喃字相當於方言發音的廣東字,在被拼音文字取代之後,喃字算是已經死去了,其讀音則保留下來,就是今天的純越字;漢越字是越南語發音的漢字,在拼音文字中仍然保存了原來的讀音,所以可輕易還原成漢字。一兩個世紀之後,從中國、從東南亞來的華人,聽到當地人說的越南話,都會驚訝地發現怎麼和不論哪種中國方言好像都有點相似,尤其是華南語系,但又不完全一樣,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風吹別調中── 從單音節的方塊字轉為拼音文字應該是很不容易的,別的不說,同音字就是一大障礙,這也是為什麼中國大陸推行的拉丁拼音一直沒能取代漢字的原因。但當年法國人以拼音文字取代越南的方塊字,很奇怪的居然沒遭到太大的反抗,這是不是反映出越南人長久以來亟欲擺脫北方強鄰的影響力,所以才對方塊字毫不留戀呢?接受了拉丁拼音方式,越南人幾千年來首次有了自己的「國語字」,越南文字終於正式出走,從漢字分裂出去,宣告獨立。拼音文字經過天鵝絨革命,兵不血刃取代方塊字成為今天的越文,也為後來我們華人姓名的外文拼音方式埋下了伏筆:這一場安靜然而決絕、頭也不回的出走,原來是為了成就日後的統一。 拼音的漢越字本來就是中文,因此可直接轉回原字,反過來中文名字也可以直接轉為漢越字,這就是我們將姓名越化的方式,簡單快捷,和大陸同胞將自己的名字用拉丁拼音寫出來一樣,本能反應般想都不必想。而且拼音文字將華人的南腔北調全部統一起來,其效果有如秦統一六國文字的「書同文」。從此之後,不管方言怎麼發音,陳就是Trần,王就是Vương;Phan是潘不是范,Phạm才是范;而李不能是Li或Lee,必須是Lý,其中固然也有例外,好像黃姓在北越是Hoàng,在南越則是Huỳnh;比較有趣的是朱和周,本來朱的越文拼法是Châu,周則是Chu,但Chu發音像朱,Châu卻近於周,日久便混淆了,我手邊一本60年代出版的越漢字典便索性朱周不分,但這些畢竟是極少數。幾個世代下來,華人姓名越化不但沒有令我們像印尼華人那樣忘了根源,反而一看越文姓名就能不假思索特務解碼般叫出正確的中文原名──名字可能還會有同音字的困擾,但作為家族標誌的姓氏是絕不會弄錯的。有的中文姓氏發音相同而寫法相近,顯然本是同根生,越文的拼音也往往一樣,像邱和丘都是Khưu,歐和區都是Âu;另一些中文姓氏雖不同源但發音也相同的,越文拼音可能有分別,像張 (Trương) 和章 (Chương) 。 但即使這樣簡易的越化,仍然有人漫不經心、敷衍了事,50、60年代在越南出生的華人男性,不少人出生證明上的越文名字都是Tô Hà 或Tô Há,中文原字是「蘇蝦」,這當然並非他們的中文原名,只是廣東人對嬰兒的通稱,一種「無法以官方文字正確書寫下來的鮮活口語」,這一批「蘇蝦」的父母可能不懂越南話,不能將中文名字翻成越文,或者辦理出生證明時還沒有為兒子改好名字, 或者僅僅只認為越文名字不如中文重要,便隨口以「蘇蝦」應付過去,多數人在蘇蝦前面還冠上原姓氏,有的卻連姓都省去了。基於同樣理由,在這段時期出生的華人女嬰,她們的越文名字則往往是同樣面目模糊、沒有個性的「某女」或「某妹」。翻開那個年代的華人學校同學錄,幾乎每一班都可以找到兩三個這樣的越文名字:楊蘇蝦、趙女、劉妹… 解碼越南姓名 「蘇蝦」之類的口語即使再生動鮮活,也不會被用作人名,在為子女取名字的時候,大家都是使用傳統的官方文字,英雄豪傑、芬芳美麗之類。同樣地,古今越南人也很少用喃字或純越字作名號,──不是沒有,但很少;大部分越南人的名字都是可直接轉為中文的漢越字,和華人一般分別不大,男子不外俊勇雄強、忠孝信義,女子則鸞鳳鶯燕、春花秋月,只有久居當地的人才能分辨「這是華人的名字」、「這是越南人的名字」。去年台灣有部電影《侯鳥來的季節》,其中有個只說越南話的女角,名叫伍靜,我們一看就知道:這不是越南人的名字,這個角色若非來自越南的華人,就是編劇對越南人的名字認識不足了。 我姊姊在多倫多一家中文報社上班,同事來自兩岸三地,只有她一個人能為越文名字解碼。因此當有牽涉到越南人或越南華人的新聞,就是她不在報社,也有電話向她求助,把名字翻成中文。這裡卻有一點小問題:越文原文每個字皆附有音標 (越文有六聲,類似普通話的四聲) ,而且母音字往往還有些小附件,像頭上有頂小帽子啦,或者右上方有個小鉤等等,這些在英文中都被略去了,為翻譯增加不少難度,好比大陸同胞的姓氏出現在英文報章上就很難分辨姓江還是姓蔣、姓文還是姓溫,越文也是這樣,例如姓楊和姓唐,越文分得很清楚,但少了那些小附件之後,兩個字都成了Duong,這時候就只好選擇較常見的楊姓,萬一那位新聞人物真的姓唐,也只能跟他說聲抱歉了。 至於越南以外的華人姓名,我們也可以輕易書同文地翻成越文:馬英九不是Ma Ying Chiu或Ma Ying Jiu,而是Mã Anh Cửu;習近平是Tập Cận Bình、胡錦濤是Hồ Cẩm Đào、龍應台是Long Ưng Đài──即使不諳越文也看得出來,並不是單純的音譯:「近」和「錦」、「英」和「應」在越文音義皆不同;劉德華在越南的粉絲也許會叫他Andy Lau,但更可能直呼他的越文「原名」Lưu Đức Hoa。啊,劉德華的原名是劉福榮?那就是Lưu Phước Vinh了,這樣稱呼,彷彿更有一種視如己出的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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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