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與「非樂」有關思想之比較

    墨子的「非樂」理論是基於功利主義的基礎來反對一切藝術形式和活動，然而從其他先秦諸子學說中亦可找出相近的結論，但是動機和思想的預設卻判然互異的理論來加以比較考察，相信更能突顯墨子思想的獨特性，那就是老莊哲學對美和藝術的反對否定，和法家對美所採行的功利主義。

• 1.道家老莊：

    老子否定審美藝術活動的根據最著名的一段話即是：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第十二章）。

    莊子亦有相同的論調，他說：

        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師曠之耳，而天下人始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人始含其明矣；毀絕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人始含其巧矣（胠篋篇）。

    一般人對以上言論很容易導出老莊反藝術之論斷，但和墨子從功利主義出發之美學不同的是，「老莊乃強烈地反對功利主義而主張採取超功利的態度去對待生活，這種超功利的態度實質上即是一種審美的態度（註4）」，老莊對美的事物之否定，並不是和墨子一樣因其不中萬民之利，而是因為沈溺於聲色感官之享樂，對現實世界相對美醜之追求，所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第二章），實妨害了人絕對自由生命境界之提升。老莊認為美的實質並不在物質物體之中，而是在於人主體的精神心靈，因此世俗所追求的美是毫無價值意義的，只有「道」是最高、最絕對的美，所謂「遊心於物之初」，即可「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莊子田子方篇），因此其美學思想對審美活動並沒有從根本上否定，而事實上是要比墨子「非樂」的論述包含更深刻、更上一層的理論。

• 2.法家韓非子：

     法家對美和藝術的看法亦是奠定在功利主義的基礎上，以集大成的韓非思想作代表，他認為一個事物若僅有審美而無實用的價值，那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法家把一切人倫社會關係都歸結於相互的利害爭奪，沒有任何仁愛道德的因素可言，美亦端賴其利益來產生價值，他的許多觀點和墨子不謀而合，如他借由餘之口說道：

        臣聞昔者堯有天下，飯於土簋，飲於土鉶，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莫不賓服。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漸為山木而財之，削鉅修之跡，流漆墨其上，輸之於宮以為食器，諸侯以為益侈，國之不服者十三。舜禪天下而傳之於禹，禹作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畫其內，縵帛為茵，蔣昔頗緣，觴酌有采，而樽俎有飾，此彌侈矣，而國之不服者三十三。夏后氏沒，殷人受之，做為大路，而建九旒，食器雕琢，觴酌刻鏤，四壁堊墀，茵席雕文，此彌侈矣，而國之不服者五十三。君子皆知文章矣，而欲服者彌少，臣故曰儉其道也。（十過篇）

    這段話和墨子三辯篇中所提「其樂愈繁者，其治愈寡」之命題毫無二致，皆以審美活動有違政治之利益而非之，且所謂「糟糠不飽者不務梁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鏽。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五蠧篇），這和墨子所說「故食必常飽，然後求美；衣必常暖，然後求麗；居必常安，然後求樂。為可長、行可久，先質而後文，此聖人之務」（註5）亦表達同樣見解，而韓非「不務聽治，而好五音不已，則窮身之事也」（十過篇）則更是標準的「非樂」主張了。

    然而韓非與墨子所言的功利卻有淵壤之異，墨子言利乃指「公利」、「義利」，是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場發言，為天下人解除痛苦，謀取安治；但韓非的功利則特指國君個人的私利，其所謂「天下治」亦僅指國君之絕對統治權的安定穩固，與人民的福利無干，因此有時為達到君主統治的功利目的，他也承認美或藝術有其工具價值，他曾描繪一個故事：

        宋王與齊仇也，築武宮。謳癸倡，行者止觀，築者不倦，王聞召而賜之，對曰：「臣師射稽之謳又賢於矣。」王召射稽使之謳，行者不止，築者知倦，王曰：「行者不止，築者知倦，其謳不勝如癸美何也？」對曰：「王試度其功，癸四板，射稽八板；擿其堅，癸五寸，射稽二寸。」（外儲說左上）

    按照審美的標準來看，癸謳之歌使「行者止觀，築者不倦」，應是比射稽所謳使「行者不止，築者知倦」要更具美感價值，因其使人凝神不紛，感動而專注其美聲。但韓非的著眼卻重在所築之牆的厚實功效，射稽謳歌後工人所生產的利益較大，因此射稽要勝於癸，這顯示出韓非以功利主義來反對美和藝術，但當美和藝術能為人主創造利益時，他又能當作一種手段來看待，這和墨子功利主義對美的完全禁絕是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