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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11 00:09:14瀏覽161|回應0|推薦5

2005/8/315289字>

下了統聯客運,他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自始至終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或許怕不小心看見了他的沒有感情;也或許更怕看見了,他眼睛裡不小心反射出來的,我自己的沒有感情…… 我只能低著頭,盯著鞋尖一朵黃色的小花,微微顫顫地,以一種其實並不諧和的姿態,小心配合著他的步伐,一會兒慢、一會兒快,蹣跚地走過早已斑駁的柏油路面,一起走往停車場。

 

我們一前一後的走著,維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一種不再是情人,卻也不是陌生人的距離。一種內心彼此疏離,卻誰也不願意先戳破僵局的距離。 一種再也不談情、不談愛、只談柴米油鹽跟小孩,多年夫妻才有的一種特別的距離……

 

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已不再牽著彼此的手,而是一前一後,各自走著自己的路了?有個聲音她這麼問我,卻沒有誰來回答。

 

蹙著眉往前追想,卻想不出什麼來,只想起如煙似塵的過往—— 從剛開始交往,他執意要牽著並不太情願的我的手;到後來戀愛,我們兩人緊緊牽著對方的手,誰也不願意先放開;到後來結婚,我執意要牽著並不情願的他的手;再到現在,誰都不再執意要牽著對方的手…… 這一路的變遷,竟然花了我們十多年的時間?!

 

從疏遠走到親密,從親密又走回疏遠,男人跟女人,兩條短暫交錯的星軌,經過熾熱而甜蜜的交會,終究又回到了原本並不相屬的原點。如此想來,這長長的十多年算什麼呢?

 

思緒轉回相戀… 那短短忘我的一瞬間,竟然交換了時光寶盒裡,那幾百萬黑色的光年。驀然一瞥,人就變老了,老的那麼乾脆,那麼絕對。 仔細想想,沒有愛的每一秒,都像是沒有光,在暗夜裡踽踽獨行的一整個冬天…… 而前面,又是好幾億個黑暗的光年。

 

那一閃而過的瞥見,是那麼不經意,卻又那麼深刻,讓人幾乎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赫然發現自己已然變老的老人…

 

那一瞥,就出現在統聯客運的玻璃車窗。

就在我提著行李準備下車,瞥見那個暨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忽然有種驚覺,原來自己根本就不愛這個男人了!是啊,我根本就不愛正在那裡等著接我回家的男人,那個旁人稱之為我的老公的男人…… 我一定是不愛他了,不然,為什麼見到他,我沒有任何喜悅? ——不只沒有小別勝新婚的甜蜜,也沒有久別重逢的歡欣,有的只是快要不能呼吸的窒息的感覺。好像一個好不容易被釋放,好不容易得到自由的囚犯,忽然又被命運送回了監獄。 沉重,又身不由己。

 

下意識想躲,我卻躲不過他頻頻的招手,跟他勉強裝出來的笑容。

 

我忽然有種錯覺,覺得自己背後是一片茫茫無邊的草原,無限寬闊的綠意馳騁著一匹白馬,那馬愈奔愈遠,愈奔愈遠,終至消失不見…

 

硬著頭皮,我還是走下了車,走向我原來的生活。

 

想想,只是短短五天的公司旅遊,讓我有正大光明的理由離開家偷偷喘口氣而已啊!為什麼在我回到台北,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運行中的那個瞬間,就讓我感覺到自己幾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實在不能想像,前面還有那麼長長的幾十年,到底該怎麼渡過?……

 

或許婚姻根本就是個嗜飲的吸血鬼? 經過這麼長長的十多年,早把當初戀愛的感覺吸乾吃淨,只餘我跟他兩人身上那座形式的軀殼,如常行止坐臥,如常吃喝拉撒,維持著表面的風平浪靜。像是一條河,河面上水波靜靜,河底下鱷魚橫行。 這就是生活吧,總是要過下去,睜開眼睛,又是如石不變的一天。

 

然而,我卻感覺到自己的內在,還有一點小小的火光,搖晃著忽明忽滅的希望。希望什麼? 我也不真的明白。 或許是一點奇蹟,或許是一點改變,或許是希望這個世界還存有一個想像中的樂園。 在那裡,會有一個人,因為我的到來而感到由衷的歡欣。

 

是啊,我想像一定會有那麼一個人,一見到我,就想要緊緊握住我的手,把我擁在懷裡…… 把我當成是全世界最美麗最珍貴的女人,而不是早已煩膩的糟糠之妻。

 

看著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丈夫,身為妻子的我,依然沉默著,什麼話也沒說…… 即使那熾熱的火光,早已灼傷了我。 耳朵彷彿又出現了那個聲音,喋喋不休的問我為什麼? 我卻聽見風中劃過一根徒勞無功的火柴,瞬間就被冷風吹熄了,只留下噓唏……

 

生命是早已定稿的劇本,總要沿著既定的命運往前走。

 

或許是不想說,或許是不敢說,或許是習慣了沉默。 沉默,對不習慣戰鬥的女人來說,是一種委婉的武器,同時代表了屈服,也代表了抵抗。女人自以為自己沉默屈服了,卻以更深沉的沉默來抵抗男人所帶來的種種。 沉默的底層是千百種或撕裂或高昂的吶喊,掀起了喧囂的回音以超音速在內心來回飛翔;女人卻幫這一切蒙上了一種傳統女性的溫柔馴良,沉默,不就是最好的偽裝?

 

晦澀的天空看來那麼黯淡,像一件已經被洗得褪了色的傳統旗袍,那麼感傷又那麼勉強,已經絕望的就快要死掉,卻連露出憂鬱的神色都不敢。

 

哪裡傳來一陣笑聲,笑得那麼尖銳而滄桑--面具。 那只是個面具。

 

我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感。 卻不明白那面具究竟報復了誰? 那血淋淋的快感,衝擊的是究竟面具本身的作者?還是面具底下的靈魂?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會是那個毫不知情的男人。

 

我恨自己。

 

某個清醒的我始終明白,那種沉默是一種不可原諒的欺騙與交換,一種極欲讓誰聽見卻永遠也不會有人聽見的告白。

 

我恨上帝。

 

上帝造人究竟存了什麼心,為什麼造出我這麼善於隱藏,又這麼善於欺騙的動物,以謊言豢養更多更多的謊言,無限繁殖,最後終於反撲了自身?

 

生命趨吉避凶的本能為我篩選了所有的悲哀,原本以為我能清澈的活著只因為我選擇依附曾經發生的甜美,沒想到,那早已凝結在某個定點的回憶,卻化成了一把石中劍,不僅拘禁了未來可能的璀璨與光輝,更以一種頑固的姿態拖著我不敢往前。

 

我感到悲哀。 過去已經過去,再也不會回來;沉溺過往只是不願意前進。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瞥向距離我不到二十公分的那個男人。

 

我恨他。

 

我連真實都快失去了。 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更可悲的是我一臉怨懟,而他,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久久凝望那個熟悉的側面—— 我終於明白那個樂園的畫面只是想像中的世界,好像很久以前曾經出現,卻早在不知不覺間走得老遠,連追都追不回。

 

省視我們的婚姻,彷彿是一條河,河底下蟄伏著無數的鱷魚,每一條都靜靜的躲在那裡,隨便哪一天哪一隻張開大口,就足以將人吞沒。

 

可能是徵信社的一疊照片,可能是不知名的一個簡訊,可能是悲憤的怒吼,可能是無話可說的沉重,可能是難以溝通的寂寞。其中最致命的是一條名為空虛的鱷魚,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經不住內在的熱火而輕輕撫摸著自我的時候,化身成一個男子溫柔的雙手,輕輕拂略過我的頭髮、我的耳朵。

 

然而,我終究沒有勇氣打破那看似平靜的水面,勇敢面對藏在河中的種種軒然大波?或許該怪的是自己,早已被過往那種不能吃不能睡的可怕經驗,教導得過於逃避過於懦弱…

 

暮色像一張巨網,網住了整個向晚的城市與天空,現實像是一個太過公正的法官,只講理不講情,不留給人半分挽回的餘地。跪在法官面前,女人求的究竟是情?是理? 還是美好的回憶? 好像都不重要了! 既然稱之為女人的伴侶的男人始終一貫木木然的表情。

 

看著身旁的男人,我覺得陌生,也覺得懷疑;懷疑他,也懷疑自己。說真的,他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頭沒有禿,也沒有中年小腹,戴著眼鏡,仍然一派斯文有禮。 然而,往日那種臉紅心跳的心動感覺究竟是不見了…… 好像昨天,我不小心灑在旅館地上的那一灘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蒸發了。

 

是不是我心底的愛也早已蒸發了呢?

 

回想旅館裡那簡陋的梳妝鏡,我試著回想裡頭所反映的那張臉,那張跟了我幾十年的臉,卻怎麼也想不起那枯寂的眼底燃燒著什麼愛意……

 

或許改變的不是環境,而是人的內心。

 

陌生的原來不只是他,還有我自己。

 

我終於明白失去愛的感覺的是我自己。當我用一副缺乏愛的眼鏡,再怎麼看,他都不是原先我愛的那個人…… 原來一直以來,我愛的都是當年,那個執意排除萬難怎麼也要娶我的男人他眼底滿滿的愛意。 是啊,現在的他是怎樣都無法與當年的他相抗衡的,難怪他的眼神會充滿了徬徨與無力。

 

他看我應該也是如此吧?

 

不知道我的眼睛裡面,還残存多少當年的激情與崇拜? 看來應該所剩無幾了吧!我開始為他感到悲哀。 可憐的男人,再也看不見當年,那個執意排除萬難怎麼也要嫁他的女人眼底滿滿的愛意。

 

難怪他要向外尋求發展…… 原來,他跟我一樣,要的也不過就是當年,要的也不過就是愛。只是,那曾經熾熱燃燒於我們中間的愛,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只是明白,愛走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

 

回想過往,我又回到了電光火石交錯成春天的那年。 那時,他的熱情正盛,我的青春正好。我們是花與蝶一個永恆的擦身、琴與弦一次美麗的歌詠、筆與紙一部新成的詩歌;那短短忘我的一瞬間,喚來了時光寶盒裡一次金色的光年。

 

那金光如此耀眼,我才會不顧所有親友的反對,硬是嫁給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如今,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難道現在才來說後悔?

 

後悔不後悔,原來都只是一念之間。

 

我當然可以頭也不回的走出這段婚姻,然而,我真的跨得出腳步嗎?如果做得到,經過先前那麼多次的風風雨雨,為什麼我始終仍在這裡? 或許困住我的不是婚姻,而是一種執念,一種自己從來不曾發現的依戀,依戀著婚姻裡存有的那種不明顯的美好片段、生活點滴。

 

像是每天傍晚,他會推開大門走進來,孩子們一湧而上「爸爸!爸爸!」的叫著;像是星期六早晨,他會掀開我的被單,硬是把我從床上挖起來,好帶孩子們一起去六福村玩……

 

抬頭望向天空,依然是台北特有的陰暗。 我忽然好想念這幾天渡假時所仰望的墾丁,想念那種一望無垠的晴空萬里。

 

回想那熱帶土地,那熊熊太陽,那種永恆燃燒著的生命熱力,好像什麼憂愁都可以化成無形,好像什麼哀傷都可以飛到雲裡…… 是啊,後悔不後悔,只是一念之間。 端看我戴著什麼樣的眼鏡去看他,去看那段婚姻。 不快樂不滿足是一種病菌,一不小心就會散佈了整個天空。 然而,只要我不抬頭,永遠不會看見那種灰敗的顏色,像是蠕動的蟲,黑壓壓的,在我的頭頂盤旋。就像一個執意不去做健康檢查的人,永遠不用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被癌細胞整個佔據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

 

知道事實的真相又如何? 難道就能阻止那無止盡蔓延的病菌? 難道整個生命就能重來一遍?我忽然懂得了鴕鳥的心態。 是啊,只要能躲在自以為幸福的洞穴,根本不用管陸地上有什麼值得悲傷的事情、水面上有什麼值得哀愁的波紋…… 那些都是我想管也管不了的人生際遇啊!

 

閉上眼睛,我仔細回憶當年緊緊握著丈夫的手的感覺,回想當年我下定決心要一輩子跟定這個男人時那堅決而用力的感覺。一直緊緊秉住不能呼吸的胸口,像是吸到了一口空氣,一種屬於未來的寧靜的氣息…

 

那朵微微顫顫的黃色小花,像是擺脫了某種快慢不均的矛盾咒語,開始積極地往前快步移動,移動到前方距離大約二十公分的一雙黑皮鞋旁邊。

 

那個男人彷彿被嚇了一跳,開口問突然走近的女人說:「妳怎麼了?」

 

女人也有點尷尬,小聲怯怯的說:「沒什麼,只是忽然很想牽你的手……」

 

男人楞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得那樣由衷。

 

原來,一個善意的牽手,就足以打破婚姻裡原本以為牢不可破的藩籬跟鴻溝。

 

是否,愛一直沒有走,只是被生活打得昏迷不醒,躺在那裡厭厭一息,就看夫妻兩人願不願意送它去急救? ……

 

女人搖搖頭,拒絕讓自己想的太多,過去的她已經想得太多以至於頭痛了。

 

握著男人的手,女人想像自己看見了一望無垠的萬里晴空。

 

樂園,那是什麼? 都幾十歲的人了,再也無夢可作。

 

鱷魚,那是什麼? 只要不去翻攪,河面上永遠是靜靜的水波。

 

或許失去了愛,生命才會輕鬆,再也不用期待什麼。

 

她再也不想看見躲在黑暗裡的什麼。

 

但願從此,她可以活在想像的萬里晴空。

 

男人與女人以一種罕見的和諧一起走到了停車場,一起坐上了車。

 

男人轉頭對女人說:「繫好安全帶! 我會開得快一點,孩子們一定等得不耐煩了。」

 

想起孩子們可愛的笑容,不捨的情緒像是圍牆上通電的電流,在女人心中竄流… 親情果然是婚姻的鐵絲網上頭源源不絕的電流。 只有困在其中的女人知道它封鎖的電壓,知道自己今生再也無法逃脫,因為它會永遠在那裡,以可愛的笑聲發電,阻止著妳的離去。

 

女人臉上陡然煥發一種奇異的生疏與友好,像是這十多年來的爭吵從來不曾發生過。 如果男人再精明一點,或許就會懷疑女人臉上綻放的那種笑容,像是她從來都沒有愛過…

 

不是情人,也不是陌生人,只是同在一個牢籠裡的兩個室友。

 

可悲嗎? 女人也不知道。

 

車行過夜昇的台北街頭,每扇窗戶都點著一盞燈火,女人莫名想起曾經看過的一本小說,想起小說裡的女主角站在燈下俯視窗外的點點燈火,曾經這樣瀟灑的說過:「跟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過一輩子,那算什麼?! 哪個女人不是這樣過了一生?」

 

真是這樣嗎? 

 

女人不是都要愛才能活? 為什麼有時候愛走了,人卻還不走? 為什麼偏偏有時候人走了,愛卻不走? 女人究竟要的是什麼? 愛? 還是被愛? 還是愛以外其他根本摸也摸不著的理由?

 

她忽然糊塗了,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跟著這個男人走? 過去、現在、未來交錯著,好像一個走不出的迷宮。 只是她更察覺了自己的遲疑。 愛情到底有幾兩重,值不值得以另外一次冒險來交換寶盒裡的再一次金色光年?

 

「跟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過一輩子,那算什麼?! 哪個女人不是這樣過了一生?」

 

女主角那不在乎的姿態又一閃而過。

 

真是這樣嗎?

 

或許真是這樣吧,至少這句台詞,能讓短暫陷於絕境的女人分外好過。 或許那是一種悲天憫人的安慰,就像八點檔連續劇賦予了所有平凡的婦女一個自以為自己比起劇中人幸福許多的功能。

 

「不管愛情有沒有走,至少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他們會永遠愛我。」

 

女人在心裡,不斷的,對自己這樣說……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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