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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11 00:07:33瀏覽187|回應0|推薦5 | |
舞會
珀林2004/6/15 上班時間,回堵車流塞爆了景美橋。小孩上學快遲到了,她的社交舞課也來不及了,腸胃附和著同樣消化不良的道路,隱隱作痛著。 該死的塞車! 早知道不該抄捷徑,選擇這條老橋﹍﹍ 車子完全不能動,後座兩個唸幼稚園的兒子,又以高分貝音量吵鬧不休,一股火爆的氣氛,引燃想發脾氣的衝動。
搖開車窗,吵雜人車裡,詫聞一曲浪漫的圓舞曲。 甜美的曲調,如春風輕輕愛撫著耳膜﹍﹍ 後照鏡裡一片如茵草地,旁邊是晨光閃閃的小溪。 亮晃晃的日光,萬千顆水晶,輕輕點綴潾潾的水面。波光映照著歐吉桑跟歐巴桑起舞的身影;生疏的舞步卻被愉悅掩蓋,顯得怡然。
整個世界只剩下風中的圓舞曲,充滿了柑橘的芳香﹍﹍ 車子稍稍往前,景框重新攝入溪畔一棵高大的柳樹。優雅的樹幹,隨著微風,柔柔搖曳著富含水分的枝條﹍﹍ 彷如父親年輕時的舞步,俊挺而溫柔。
小時候最愛看父母翩翩共舞。 每逢家中舉行舞會,總是閉眼裝睡,趁傭人睡著了,再偷偷蹲在二樓欄杆旁,欣賞樓下的香鬢雲影。小仙女揮揮魔法棒,音樂跟著一響__ 水晶燈裡,瞬間照耀出一個時間已被歡樂驅逐的魔幻世界。 每顆華麗的晶光,都漂浮著曼妙的舞姿、悠揚的音樂,也映照出各個角度的母親,神采飛揚的臉上所流轉的陶醉。父親總特意抬起頭來,眼神充滿了寵愛,那刻__ 她就是父親懷裡的公主,以各種優雅姿態,一次又一次,迴旋在一顆又一顆,璀燦如鑽的水晶裡﹍﹍
終於等到一個可以往前移動的綠燈;猛踩油門,順著車流,迅速滑出這座快被記憶淹沒的舊橋。好不容易趕抵舞蹈教室,她果然遲到了﹍﹍ 三十歲的她才開始學舞一個多月。 如果不是丈夫升遷宴會上需要,她才忙著報名學,基本上,她連最簡單的華爾滋都不會。 雖然她的父親是連續三屆亞洲盃交際舞比賽冠軍。
選擇坐在最遠的角落,凝視教室中央示範舞步的老師,胸口忍不住一陣失去節奏的亂跳。腦海自然放送,今早手機響起的四弦鈴聲:「今晚就要參加舞會了? 中午下課後,留下來再練習一遍好嗎?﹍﹍」 音樂響起,貼地長鏡裡,出現光圈放大後的影像__ 光滑的櫸木地板,一雙清晰的人影,正在那裡翩翩起舞。模糊的背景,投射燈凝聚的橘黃色光影。 月光下甦醒的天鵝,在影影措措的光叢裡,如花流轉著「change partner」的傾訴與低吟﹍﹍一股柑橘的芬芳。 We were waltzing together,and too soon we had to part,兩隻剛交換過誓言的天鵝,隨著一前一後的舞步,娓娓交換眼波,腳尖盈盈滑過漾著螺旋光紋的水鏡。 In that wonderful moment,something happened to my heart﹍﹍ 聲光迷離的夢湖,現實已被夢幻驅逐。 絲白長禮服在高大男伴輕擁下,顯得脆弱而嬌小;流金的光影,微微扇動著天鵝的翅膀﹍﹍
耳邊一陣干擾的波頻,同學們打拍子的聲音__ 1、2、3,1、2、3;她倏地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學寫字的情景。 這麼久了,竟然還清楚記得父親當時的聲音:「1﹍﹍ 2﹍﹍ 3﹍﹍,慢慢來,不要急,急了就不好看。」那時,每寫完一個字,她總是迫切抬起頭來,想看見那雙全世界最溫柔的眼睛。 雙人舞悠悠一個回旋,高大男伴忽然轉化成父親的身影。 長鏡裡,優雅的父親,輕輕攬著她的腰在水面上滑行﹍﹍
一陣騷亂,打破長鏡裡漫渙的影像,她被推擁到教室中央示範。老師身上傳來柑橘的香味。 不能低的頭略略昂著;不能逃避的視線,卻越過那雙溫柔的眼睛。 老師跟父親的聲音驀然重疊:「跳舞的時候只能看著妳的舞伴。」音樂倏地響起,蔡琴的「最後一夜」。 踩不完惱人舞步,看不盡人海沉浮,良夜有誰為我留,空對花燈愁。 她開始覺得心悸。 記憶底層,沉睡的碎片,被攪動個不停,整個水域掀起了渾濁的漣漪﹍﹍ 螢幕上正播放著,父親第三次贏得亞洲盃交際舞比賽冠軍的錄影帶。 低沉的嗓音,把舞台上父親跟秀如阿姨精準而優雅的舞姿,襯托得更為華麗。 我也曾陶醉在兩情相悅,像飛舞中的彩蝶。 少女輕打著拍子,全身細胞都陶醉著浪漫的氛圍,酒後的潮紅無限漫延﹍﹍
我也曾心碎於黯然離別,哭倒在露濕台階。 急促的腳步聲,淒厲如野鴉啼過暮色的尖叫,一個不明物體,凌空越過少女身邊,強力撞擊上電視的螢幕。瞬間,她的耳膜也被這轟然巨響給擊破。 歌聲忽然中斷。 一陣暈眩,落地長鏡裡,出現一個陌生而醜陋的女人,眼睛裡狂燃著絕望與憤怒。 腳步一亂,她重重踩上了老師的腳。
「妳還好吧?」「對不起,我身體不舒服,要先下課了﹍﹍」 終於逃進車子,卻逃不開蔡琴的聲音。 劇烈的心悸不停攪動著記憶體,激起強力的漩渦,一台設定成永久暫停的錄影機,不小心被解除封印:一部慢速度播放的老片。神采飛揚的父親摟著秀如阿姨的肩膀,歡呼聲中,親密而欣喜的領過冠軍獎盃。 兩人互相凝視著,有如兩隻剛舉行完婚禮的天鵝,陶醉在甜蜜的兩人世界。 掌聲如雷,她卻只聽見那首背景音樂﹍﹍
驚悸的四弦鈴聲,敲落在緊繃的耳膜。 蔡琴的歌聲再度中斷。拿出手機,螢幕上顯示著「老師來電」的字樣。 焦急的圓舞曲不停催促,她卻怎麼也想不起老師手上渦状迴旋的結婚戒指,是什麼顏色﹍﹍
放影機又開始運轉,音樂也銜接而上,畫面轉接成螢幕以外的鏡頭__「妳爸爸他有外遇!」女人彷如耗完最後一點力氣,痛哭著跪坐下去﹍﹍
手機停格空中。 淚水濡濕的眼睛,什麼也看不清。 擋風玻璃上,一雙迷離的幻影,光圈縮小的鏡頭裡,隨著已被消音的音樂,翩翩起舞。那雙人影是誰? 怎麼也看不真切,一捲失了焦距的影片。 雖然手機響個不停;全世界卻只剩下蔡琴的聲音。 紅燈將滅,酒也醒,此刻該向他告別。 鈴聲依然響個不停;手機鏡面上,倒映著蒼白的臉。 曲終人散,回頭一瞥,嗯﹍﹍,最後一夜﹍﹍
手機重重敲打著玻璃,直到水鏡上出現了一圈又一圈螺旋狀的裂痕﹍﹍鈴聲終於停了,同個瞬間,歌聲也嘎然而止。 什麼都停了,世界又變成一片寂靜__她終於可以好好回想,電視機被打碎的那天。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為什麼會徹底遺忘了那一天?
努力呼喚沉睡水底的記憶,破碎的波紋,映現著少女的自己,面無表情,正在床前餵母親吃藥,母親好不容易哭著睡著了。回到混亂的客廳__ 玻璃碎片散了一地,父親的冠軍獎盃,孤零零斜倒在一邊。 拾起獎盃,又拾起旁邊的玻璃碎片,走回房間。 凝視已經被撞毀再也看不清原來是什麼形狀的冠軍獎盃,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女,臉上,終於出現了另一種表情﹍﹍玻璃碎片割破了房內的寂靜,旋即歸於更深的寂靜。
耳膜流過什麼聲音,沒關緊的水龍頭,水流個不停。 破碎的波紋裡,是另一個少婦的自己,也是面無表情,在浴室裡用力搓洗著丈夫的白襯衫,上頭有一個怎麼洗也洗不乾淨的血紅色唇印。少女跟少婦終於交疊成一個身影,歪倒在地板上,一起對痛苦失去了感覺。 暗紅鮮血在磁磚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圓。 寂靜裡仍然可以聽見頭部撞擊到地面的回音。
閉上眼睛用手掩著臉,倒在方向盤上,喇叭發出一聲淒厲,野鴉啼過了黑夜,她完全想起來了。母親的尖叫、傭人的尖叫、不知道是誰的吼叫,全部混雜在一起,恍惚間,還聽見救護車微弱的蜂鳴。 後來,父親再沒有參加過任何比賽。 而她,連最簡單的華爾滋都不會。 這就是被十四歲的少女封印的真相。她驀然發現自己心裡破了一個大洞,沒有什麼可以幫她填。
萬分疲憊,依然捲著漩渦的水底,卻不停傳出誰在說話的聲音__模模糊糊的,並不真切,好像是說,這個月底,他就會辭退女秘書﹍﹍ 頹坐許久,只覺半身酸麻;回過神來,才瞥見陽光斜斜照進車窗,產生了一種曲終人散的淒美。 一枚落日,低低懸置天上,透出柑橘般紅澄澄的光澤,卻聞不到那縷熟悉的芳香。 現在到底幾點了? 強忍著酸麻,她開動了車子。 放學時分的車流雖然很多,還好橋上沒有塞車,她順利接送小孩回家,又到沙龍作了頭髮,化了妝,換了禮服,搭計程車準時抵達了會場。還好沒有遲到。 她有點哀傷,為了自己選擇了一向習慣走的新橋﹍﹍ 如果選擇了舊橋,她的生命,不知道會變什麼模樣? 丈夫快步迎了上來:「吃飽了沒?」打破了她的幻想。
舞會開場,柔柔搖曳著富含情感的舞姿,她宛如一株高雅的楊柳,吸引了全場的目光。跳完第一隻舞,有些酒醉的亢奮,也有些酒醒的疲憊與寂寥。 彎身撫揉剛被丈夫踩疼的右腳,側看舞池裡,正與總經理夫人跳得滿頭大汗的丈夫,以及幻鏡裡老師優雅的舞姿。 她忽然原諒了丈夫的不忠。因為自己已經以一支舞的纏綿,平衡了婚姻裡的背叛與被背叛,這兩者都是傷害。 總經理前來邀舞,又是那曲「交換舞伴」,舞池裡迴映著閃閃的波光。 光圈凝聚絲白長禮服的四周,月光下沉醉的天鵝,影影措措的光叢如花流轉著另一個舞伴的回憶﹍﹍
音樂一停。 一聲熟悉的叫喚,丈夫帶著父母笑吟吟地走近。 忽然一陣激動。丈夫一臉笑容:「我跟爸媽說妳終於學會跳舞了,請他們一定要來看!」 看著頭髮花白的父母,穿著與記憶睽違多年的禮服,出現在這個香鬢影雲的舞會,她的眼睛突然被交錯的水晶燈光刺痛著﹍﹍父親輕按著她抖動的肩膀,母親則拿出手帕:「妳還是這麼愛哭! 老公,你也不說說你的寶貝女兒。」 父親聳聳肩,兩人一派老夫老妻的模樣。 凝視母親被時光催老了的容顏,她卻在那雙笑著的眼底,看見了一種平淡的滿足。忽然有一團暖暖的什麼,被填進她的心裡,被填進那個破了好久的大洞裡﹍﹍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們一家人,終於可以攜手參加一個睽違多年的舞會。
丈夫數著節拍,迴響起記憶裡最溫柔的聲音,1﹍﹍ 2﹍﹍ 3﹍﹍,沒來由一陣顫抖,她鼓起勇氣對身旁沉默不語的父親說:「爸,我可以跟你跳一隻舞嗎?」「家俊,你也來陪媽媽跳好嗎? 」父親驚訝的眼眸,竄動著一連串的什麼,她努力讀卻不完全懂。父親終於微笑頷首,朝她伸出手;母親則一臉安慰的笑容。
握著父親的手,看著那雙全世界最溫柔的眼睛,又一陣激動,原來自己這麼渴望,能跟父親跳一支舞。 小仙女揮揮魔法棒,音樂跟著一響,水晶燈裡,瞬間流轉著一個滄桑已被微笑驅逐的美好世界。 We were waltzing together,and too soon we had to part,這首慢板舞曲,父親以冠軍的風度,帶她在光緞的湖面上飛翔﹍﹍ 父親的舞步,仍像年輕時一樣,俊挺而溫柔。 她在眾人欽羨的眼光裡,一次又一次,以各種優雅姿態,迴旋在童年的夢境,此刻,她就是父親懷裡的公主,她覺得了深深的快樂。
舞曲中場,交換舞伴。 她在舞池中間把父親交回給母親,臨別,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妳果然遺傳了我的天份」。 一股強烈感動,震顫著眼眸。 牽著丈夫的手,一起退回場邊。 遙望著舞池,華麗的晶光,悠揚的音樂,父母怡然的臉上,顯得十分愉悅。 凝神細看,卻見眼底互映著依稀的淚光,恍如閃過雪地的極光,在純淨的天空翱翔__ Oh my daring, I’ll never change partner again……
抬頭看著天花板那盞水晶燈,剎那間,她彷彿漂浮到二樓,跟著那個好奇的小女孩,一起蹲在欄杆旁,一起目眩神迷的欣賞,每顆被光切割成稜面的鑽石上,折射出各種繽紛的幻想__ 當小女孩長大了,誰是她真正的舞伴?
水晶燈裡,一個旖麗天堂,絕望已被希望驅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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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