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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10 23:19:14瀏覽129|回應0|推薦3

劉珀林

2004/8/4初稿/2005/1/12完稿

 

沒有人送機也沒有人接機的航班,溫哥華起飛,台北時間下午三點抵達中正機場。 睽違許久的台灣,竟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步出敞空的航廈,迎接她的除了風雨,還有那首鐫印在記憶底層,想忘也忘不掉的老歌__ 縱然是往事如雲煙,偶然你也會想起﹍﹍

 

該忘而忘不掉的從前,色彩鮮明。 恰如眼前那個,很久很久以前,穿著白衣黑裙,隻身走進雨裡的少女背影__微微顫抖的肩膀,一艘漸漂漸遠的小船,隨著波濤,不停浮湧,不停飄搖。 船影後方是把大傘,一個訣別的符號,單獨佇立于長堤般綿延著、永遠沒有盡頭的長巷底端。 傘下有個人,正猶豫著該不該向前;不捨浪湧著,最後還是停在原地,以無限擴張的黑色傘帆,掩蓋了那片狂亂灰敗的海岸﹍﹍

 

斜雨打在身上,寒氣如水蛭吸附著。 好不容易坐上計程車,把大雨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內裡那條水蛭卻仍不肯離開,仍然挾持她於極冰的深藍,把她冰凍成一艘被遺棄在海溝的幽靈船。天空灰敗的哀傷,以尼加拉瓜瀑布的水量澆灌。 關上車窗,下意識圍起一道圍牆__ 一種時空錯置的距離感。 想像自己被包圍在一個溫暖的、充滿陽光香氛的溫室裡往外望,想像迴擊著耳畔,那陣潮啪的聲響,是夢境裡,那片位於遠方、無聲的海洋。是啊,她不必悲傷,夢裡的海浪永遠打不濕什麼,即使洶湧,也與她無關。

 

溫室裡的光照,是北國人們最渴望擁抱的冬陽;然而,她皮膚記憶的溫度,竟是臨上飛機前,墨鏡裡的溫哥華,最後一抹帶著冷調的波浪。那時的天空如往常一般蔚藍,只是那刻的陽光卻被一層透明玻璃隔絕了,沒有絲毫的溫暖。

 

雨愈下愈大,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是仙女手裡的魔法棒,左右來回拚命揮盪,卻阻擋不了更加瘋狂的魔鬼,在絕望裡猖狂。計程車在巷口停了下來,這麼多年來,她發現自己第一次忘了帶傘。 付錢時,司機回頭的眼神,讓她有種被親人遺忘的孤單與哀傷,好像大雨的午後,一個清湯掛麵的女孩,正在學校門口等著母親送傘來。眼看同學被一朵又一朵雨傘接走,只留她一個人,在風雨飄搖的汪洋,不停往家的方向探頭望;那時經過的行人們,也給了她同樣的目光﹍﹍

 

一種說不清楚深潛入裡的哀傷,伴隨被同情凌辱的孤單,讓她毅然走進雨裡,雨水瞬即狂暴地打在身上。溫熱的黑潮忽然衝入冰冷的海洋,在她臉上產生奇異的溫濕感__ 她恍然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十八歲女孩,兩人並肩感受大雨帶來的痛楚感﹍﹍ 那天,是她的高中畢業典禮。盤桓皮膚的冰熱交感,觸及記憶裡很想抹滅的片段__那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應該永遠不要忘記帶著一把傘;那也是她第一次,明白母親已經離開,永遠不會再回來。空盪的巷子氤滿了水氣,一群白色水蛇游移於澤國裡的水鄉。

 

挽在手中的行李只裝著幾件衣裳,輕便的好像只是出門度個週末一樣。或許,總是很晚回家、一回家就倒頭大睡的丈夫,根本不會發覺她已然出走了吧? 或許,除了窗邊她常常餵食的麻雀以外,根本沒有什麼人,會發覺她已經打開了那扇門,飛離了金絲雀被囚、同時也自囚這麼多年的地方﹍﹍

 

雨下的很大,很快白襯衫就被淋得溼透,鏤空高跟鞋裡也爬進了水流,可是她依然挺直了腰,像風雨裡一艘自以為堅定的帆船。一把黑色大傘,忽然出現在永遠沒有盡頭的長巷底端。

 

是他。 她就是知道,那把黑傘底下的人,就是當年那個佇立成訣別符號的男孩。這麼巧,他竟然選在這個時刻,撐著傘,走出她家隔壁大門,走進這條有她的長巷。只是巧合吧,沒有人知道她要回來,他絕對不是為了迎接自己而來﹍﹍ 果然,傘底有兩個人,兩個放大的問號或者驚嘆號。彷彿解開多年一直沒有得到解答的疑團,說不清楚什麼感覺多些。 十多年不見,生命本該有許多變化;她決定離婚回台灣,而他也航入了婚姻的港灣。

 

她游移著;不停撫過腳上的水流,一條時冰時暖的水蛇,湧動著猶豫與回憶,在踝邊縈繞。終究不能停在原地;雨愈下愈大了,好像上天也在傾訴什麼心事一般激狂。 她快跑起來,跑過忽然被掀開鍋蓋的過往,跑過裊繞空中水氣的茫然,跑過那把不能停留也不能回頭的大傘﹍﹍  顫抖的鑰匙忍不住回頭望,卻望見傘底回眸一雙眼睛,水煙裡對著她凝望。不讓相聚的視線多交纏一秒,旋開鑰孔,躲進大門。 如她所料,沒有人在。 快步奔上二樓陽台,伸頭只見一艘漸漸縮小的黑色傘帆,漸駛漸離那片灰敗狂亂的海岸﹍﹍ 終於有這麼一天,改由她看著他走出這條長巷。十多年了,還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呢? 一陣哆嗦,那條又冰又暖的水蛇仍然在身上徘徊﹍﹍

 

沖了碗泡麵,香噴噴的白煙裊裊吹向那棵,從樓下院子向上伸展成一把蓬蓬大傘的蓮霧樹。從小陪她長大的樹,絲毫不顯老,反而更加新綠盎然、枝繁葉茂__ 枝幹粗壯許多,傘蓬也比以前擴張,遮蔽了這棟雙併公寓大部分的天空;然而熟悉的樹影仍然沒變﹍﹍ 大口吃著麵,湯汁熱騰騰暖著她的腸胃。大樹真的沒有老,只是季節不對,不知道它是否仍像以往結實壘壘? 記憶總是結了滿樹滿枝的蓮霧,垂掛著一串串粉紅色的鈴鐺。 那年暑假,媽媽又一個人出去了;所有作業都做完了,她站在樹下,怎麼也搆不到那粒粒的油亮。鼓起勇氣脫了鞋,小心翼翼爬上樹,好不容易站上樹梢,隔壁新搬來沒兩個星期的人家,忽然傳來一聲口哨。 是個大男孩,眼看就要走到樹下,她才驚覺自己穿著裙子。

 

男孩坐在樹下,似乎沒發現頭頂有個女孩,只是輕輕唱起歌來。 縱然是往事如雲煙,偶然你也會想起﹍﹍ 是母親最喜歡的「寄語白雲」,聽了幾千遍的旋律,熟悉到幾乎可以默背的歌詞,她在心裡自然隨著哼唱:那一段卿卿我我日子裡,總有一些值得你回憶。

 

他一遍一遍唱著,她一遍一遍和著,心裡不停疑轉著各式各樣的揣想。為什麼母親唱起這首歌時,臉上的笑容會顯得那麼甜美而憂傷? 藏在母親珠寶盒內裡的那張照片,為什麼會被撕成碎片丟在地上? 她不願多想,又不能自主的一直想。 母親悲哀的歌聲跟男孩稚嫩的歌聲在耳朵裡一起縈迴,彷彿交響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不停旋繞成滾滾的波浪,推動著紅紅的鈴鐺﹍﹍  初戀是不是真的這麼難忘? 難忘到會忘記自己的女兒還沒有吃中飯?歌裡忽然切進一個哽咽的女聲:縱然注定要分離,偏偏想見你一面;明知道海誓山盟已過去,還是懷念著你。 男孩驀地一停,抬起頭來,驚見她在樹梢淚流滿面的模樣__

 

「妳怎麼了?」一雙清澈,她的悲傷見底。 她從樹上摔了下來。男孩在父母陪伴下登門道歉,為了彌補她小腿骨折,兩家達成協議:讓剛高中聯考完的他到家裡來,幫準備升高中的她補習功課順便當她的柺杖。 坐在樹下,男孩念著課文,她卻心不在焉,只是一逕想著,母親又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午後下起雨來,躲在樹下的兩人,看著雨絲一縷一縷把天空織成灰白的色塊。 雨漸漸大了,她隱隱想起昨天母親也沒有帶傘,傍晚回家的時候卻沒有被雨淋濕的情形﹍﹍她又流下淚來。

 

「妳怎麼了?」,他眼裡浮湧著層層疊疊的關懷。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感覺有個關不緊的水龍頭,總是不由自主滴落著,那來自深海,悲傷的殘骸。

 

「妳怎麼了?」父親對她的返來,眼裡同樣浮湧著關懷。 「回來看看你。」她低著頭,沒辦法看父親的眼睛。一直以來,她就不知該如何把心事跟父親坦白。 父親早習慣了,只點頭說:「既然回來了,就住下來吧!」 一種溫熱的感激__ 原來父親那一向可以透視她心事的能力,即使分開了這麼久以後,仍然存在;原來在父親跟隔壁男孩的眼底,她永遠是清澈水流裡的細沙。

 

她終於哭了起來:就像母親離家那天,當她走進雨中的長巷,看見黑傘底下那雙清澈,她也哭了一樣。她哭的有如失去了王子、也失去了家鄉的美人魚一樣絕望。 沉默的父親只是沉默﹍﹍ 雨仍然下個不停,陪著父親吃完她煮的晚餐,看著沙發裡打盹的父親,只覺一陣愧疚一陣心酸。父親已經老了,終究敵不過歲月的糾纏。 這長長的一生,在半生獨居的父親眼底,究竟是什麼顏色,什麼模樣? 海底的灰白,還是海溝的幽藍? 她不知道,就像她那場異國婚姻,每天從床上一個人醒來,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究竟穿了哪件襯衫去上班?

 

父親終於回房睡了。 她點了一支煙,站到陽台上;遼闊的樹傘,幾乎把整個天空遮了大半,幽暗樹影裡,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陣陣憂鬱的白煙,來自陽台左右兩個方向,裊裊相遇於樹梢﹍﹍「妳回來了?」他站在右鄰陽台上,也點著一支煙,只剩下小半截光亮。「我回來了﹍﹍」隱約聽見有人彈鋼琴。 她朝空中吐了個破碎的煙圈,才發現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夜色透過密密枝葉篩了下來。微光中看見他不再年輕的臉龐;彷彿她也從他傷感的眼底,看見自己這些年來鐫映臉上的種種悲歡。 是啊,這麼久這麼久以後,她終於回來了;只是兩人都不再是當年的模樣。 她的長髮剪短了,他的兩鬢也添了風霜。十多年了,只有這棵大樹沒有改變,依然屹立這棟透天公寓的中央,為這兩戶人家抵擋千年不變的人事滄桑。「﹍﹍ 我結婚了。」真正的回答在深海裡迴盪,卻沒有在陸地發出任何聲響。她只是沉默。

 

一陣大風颳過,幾乎把大樹搖撼成一把快被吹翻的洋傘。 她不相干想起電視裡,有關颱風來襲的新聞快報。又想起母親留給她的,那把綴著蕾絲的白色絲質洋傘。 丟哪兒去了呢? 這麼多年了﹍﹍ 只是片刻,風停了。大樹依然挺立,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既然回來了,就住下來吧。」感覺有條冰冰暖暖的水蛇,又爬到了心上。她驀然懷念他溫暖的胸膛。那時,被他迎進那朵大傘,臉龐輕觸他溫熱的胸膛,她才驚覺自己的白襯衫是如此冰涼,好像一隻長久沉浸於深海的水蛭,緊緊吸附著她的靈魂,除了冰還是冰﹍﹍ 只有他溫柔的擁抱,才可以讓她稍稍回溫。十多年後,她卻再也碰觸不到僅僅咫尺以外的體溫。 十多年都過去了,她變了,他當然也變了。 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 「你太太睡了嗎?」「﹍﹍ 我丈母娘生病了,她帶著孩子回娘家,幫忙照顧。」她無法想像他的婚姻,就像他永遠沒有辦法想像她身上那條水蛭一樣。

 

耳畔忽然響起記憶裡才聽得見的口哨,一種時空錯置的距離感,讓她以為自己在一個溫室裡__那是一間模仿湯姆歷險記,搭蓋在龍眼樹上的樹屋。 午後天空下著大雨,樹屋裡有點微暗,卻彷彿有種光亮,在她心裡凝結成一種充滿陽光香氛的溫暖,那是他的溫柔與善良。 她強烈依戀著樹屋裡的時光,彷彿只要擁有了那種明朗的亮光,就可以把屋外千年不融的冰霜,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她總是躲在樹屋裡,想像自己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她多想要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家啊,這樣她就可以永遠不用回家,不用看見父母親爭吵時,兩人眼裡流洩出來的憤怒跟悲傷。 熟悉的口哨,吹著同樣的曲調;然而,樹屋早就不在了﹍﹍一陣失落的白煙,吹成樹下另一個破碎的煙圈﹍﹍ 或許那段在樹屋裡一起吃著泡麵的時光,也隨著樹屋,在那個颱風夜一起被吹落,並且被焚化爐裡熊熊的火光,燃燒成沒有顏色、沒有溫度的灰渣,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模樣。

 

稀疏幾顆星天邊閃著藍光,長久的沉默在樹下徘徊。 靜極了,只有夜風柔柔吹動著樹梢。身後的電話忽然響了。 她隱隱知道那是一通來自溫哥華的長途電話。 就讓他一直響吧,畢竟在那牢籠中,曾經有一隻金絲雀,因為等得太久,而忘記怎麼歌唱了。 「﹍﹍不用接嗎?」「不用,我爸重聽,吵不醒他的。」她驀然發現:耳背的父親其實很幸福,因為他聽不見生命裡那些擾人的音響。電話響了又響,即使不想理會,還是形成了一種干擾。 捻熄菸,只見剩餘的白煙在樹下繚繞,像一縷輕嘆。 鈴聲終於停了﹍﹍

 

「該睡了吧,你明天還要上班。」「我還好,妳想睡了嗎?」他聲音裡有著暗暗的不安與試探。她忽然笑了。 十多年都過去了,站在陽台兩端的兩人竟然都沒改變,還是重複著當年的對白。「怎麼了? 為什麼笑?」「只是想到以前。 記得以前我總是對你說:『該睡了,明天還要上課。』,你總是回答說:『我還好,妳想睡了嗎?』害我都不好意思打呵欠了,只好每天陪你聊到兩三點。」他也笑了,或許也想起了過往。「是嗎?我一直以為是妳不想睡,所以才陪妳的,害我每天上課打瞌睡。」兩人共同的往事像通往另一個國度的鑰匙,讓他們藉此逃離了現實;當兩人一起站在陽台,抽著煙,回憶著過往,那種整個世界只剩下彼此的親密感,不知不覺又回來了﹍﹍她開始覺得,或許他們都變了也都沒變,彷彿大樹底下,仍然垂掛著一串串粉紅色鈴鐺,隨著晚風,在四周搖晃。 僅餘兩人的世界,連巷子迴盪的鋼琴練習曲,收進耳朵都是那麼動人而細膩__還有什麼比一起回憶過往,更美好的事情?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妳蹲在樹上的時候,真的被妳嚇了一大跳!」她當然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哼唱的那首「寄語白雲」__ 縱然注定要分離,偏偏想見你一面;明知道海誓山盟已過去,還是懷念著你。她黯然想起母親,想起父親,又想起自己。 或許初戀真的這麼難忘__ 就像此刻,他們早已忘記兩人再也不是初初相見的兩人;就像此刻,他們早已忘記兩人早已建立了各自的家庭一樣﹍﹍電話又響了,一股侷促的不安,在樹下,由他所在的方向,朝她的位置無限擴散,擴散成洶湧的灰白波浪﹍﹍ 打濕了一顆顆還來不及點燃的煙花。

 

夜空鏤著樹影,鏤成一個女人的身影,一個等待的側影﹍﹍ 等待什麼呢?等待一個一輩子只愛自己的人嗎? 「你去接電話吧。 我要睡了。」不等他回答,她旋即返屋關門。 又是一個人了,只覺得冷;抱著抱枕坐在沙發上,隔著落地窗,那個等待的身影,正在樹下對著她凝望,臉上的表情既甜美又憂傷。母親離家時沒有帶傘,不知道那天,母親有沒有被雨淋濕? 「要好好保護這把傘喔,這是妳外婆臨死前留給我最寶貴的禮物。 聽說是她初戀情人送的。 妳外婆說,他是個日本人,家裡是作洋傘的。妳外婆臨死前還一直念念不忘﹍﹍」是否每個人都在等待? 等待初戀情人回到身旁,陪自己再走一段?

 

她起身走進房裡,開始翻找母親在她高中畢業前夕,送給她的,那把綴著蕾絲的白色絲質洋傘。房裡的傢俱,彷如主人從來沒有離開一般清爽。 打開衣櫃,一疊疊泛黃的信件忽然傾洩在地__ 那是她曾經努力,一直想要逃離的回憶。 她蹲著收拾,恍惚的幽靈船在深海來回逡巡。

 

--少芸,妳等我,我一定會回去接妳。 書桌前有個思念的人影。

--妳爸爸他在大陸已經有老婆了。 梳妝鏡有個悲傷的人影。

--少芸,雖然分開了這麼久,我還是沒有忘記。 夜色中有個執著的人影。

--他每天趁我睡著了,就爬起來寫信給她。 睡床間有個忌妒的人影。

--少芸,等反攻大陸了,我們就可以相逢了。 客廳裡有個祈禱的人影。

--這麼多年了,每天一封,床底下都塞滿了﹍﹍臥室裡有個絕望的人影。

 

這麼多人影不停穿梭,交織成海底的灰白,讓她想起颱風天裡的畢業典禮。一個等待的少女,引頸期盼,希望看見父母雙雙坐在台下交握著手;然而,奇蹟終究只是奇蹟,不會隨便發生在一個平凡的十八歲高中女生身上。風雨不停,等在校門口,等著母親送傘來,等待另一個永遠不會發生的奇蹟﹍﹍ 那個絕望的人影,終於走進雨裡,讓雨水狂暴地打在身上,感受那種痛楚,像要把天真的自己打醒。如果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奇蹟,就是那把黑色大傘了吧,雖然那並不是她祈求的奇蹟。 離開那個溫暖的胸膛,隻身回到沒人的家裡,收到的畢業禮物,是茶几上確認母親已經離開的字條。

 

--只有我的初戀情人,他是真的愛我﹍﹍ 長巷口有個等待的人影。

--我一定要妳明白:妳爸爸他根本沒有愛過我。 大雨裡有個訣別的人影。

 

愛是什麼? 她不明白,只知道有一條水蛭緊緊吸附著自己,不肯離開;模糊的眼裡,只看見一種極冰的深藍,藍的好像一艘被遺棄在海溝的幽靈船。屋外風雨交加,好像一個舞台上告別的舞者,絕望地在空氣中揮別;又好像一冊祭典裡回憶的經文,悲傷地在水沫裡吟唱。 她多想要一個只有自己的家啊,這樣她就可以永遠不用等誰回家﹍﹍她走到陽台,爬進樹屋;裡頭一片黑暗,沒有任何光亮;颱風陣陣颳過,大樹幾乎被搖撼成一把快被吹壞的洋傘。 即使是仙女手裡的魔法棒,也阻擋不了更加瘋狂的魔鬼,在絕望裡猖狂;一聲轟然巨響,她整個人連著坍塌的樹屋一起被吹落﹍﹍她最後看見的是,一雙清澈的眼睛,海洋裡見底的悲傷。 母親永遠不會回來了。

 

住院的時候,父親坐在床前削蘋果,她卻總是低著頭。 她決定前往加拿大讀書。父親接受了她的不作解釋,只是點點頭說:「既然決定了,就好好照顧自己!」 臨行前那夜,父親盤桓許久,終於拿了一個打火機還有一疊疊泛黃的信柬放在她面前。 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努力隱藏的心事,在父親眼底,永遠是清澈水流裡的細沙,怎麼排列都一目了然﹍﹍看著父親的眼睛,想著另一雙清澈,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瞭解了。 原來父親體內也有一條水蛭,正挾持他於極冰的深藍;然而,她對孤獨的父親卻無能為力,因為父女兩人早已被分置於地球的南北兩端。她退回打火機,收下了那些信。 或許初戀真的是這麼難忘吧? 難忘到即使相隔千里,仍然念念不忘。  父親終於回房睡了。 她把信放回衣櫃__或許父親有一天會想再看一遍﹍﹍

 

點了一支煙,站到陽台上;遼闊的樹傘,快要把天空遮了一半,幽暗的夜空,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陣陣憂鬱的白煙,來自陽台左右兩個方向,裊裊相遇於樹梢﹍﹍「妳要走了?」他站在右鄰陽台上,也點著一支煙,只剩下小半截光亮。「我要走了﹍﹍」隱約聽見有人在彈鋼琴,收進耳朵,卻是那麼凌亂而哀傷。她朝空中吐了個破碎的煙圈,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等我一年,等我大學畢業,我一定會去找妳。」真正的回答在深海裡迴盪,卻沒有在陸地發出任何聲響。 少了樹屋的龍眼樹,看來有點孤單,長久的沉默在樹下徘徊。靜極了,只有夜風柔柔吹動著樹梢,雲終於散了,星星出來了,星光透過枝葉密密篩了下來。 但願這棵大樹永遠不變,永遠屹立這棟透天公寓的中央,為這兩戶人家抵擋千年不變的人事滄桑﹍﹍十多年過去了,奇蹟終究還是奇蹟。 她母親仍然沒有回來;他說要來找她的誓言,也沒有實現。 那夜的颱風,終究吹走了他們藏在樹屋的初戀與夢想,而且一去不返。

 

後來才聽說他大學畢業那年,他父親因為血癌過世了,而他母親也憂傷過度,中風在床﹍﹍四年前他母親過世了,而那時,什麼都來不及了﹍﹍她已經結婚了。 沒有誰一輩子只會愛著一個人,尤其是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來,或者妳以為他永遠都不會來的人。 她想要一個自己的家,她以為自己可以再愛上誰。 直到現在,她才發覺自己好傻,傻得以為可以輕易忘記那段初戀,傻得以為找個看不清自己的人當伴侶、徹底把悲歡隱形起來才安全?這場異國婚姻對她跟她的丈夫而言,好像巨人馴養了一隻金絲雀__巨人喜愛聽金絲雀唱歌,卻永遠聽不懂她到底在唱些什麼,久而久之,巨人也失去興致,出門尋找了自己的同類,不再留連於金絲雀的鳥籠前面;被遺忘了的金絲雀,整日沉默著,忽然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忘記怎麼唱歌了。

 

或許母親是另一隻金絲雀,只是母親有勇氣背負拋夫棄女的罪名,飛了出去。而她,忍受這麼多年之後,忽然萬分慶幸自己荷爾蒙失調,沒辦法懷孕;如果不是沒有小孩,她懷疑自己那天是否有勇氣打開那扇門,飛離她被囚、同時也自囚這麼多年的地方? 然而,航班飛入雲端的瞬間,她卻發現自己不確定:飛出了鳥籠的金絲雀,可以去哪裡?她又想起了母親,不知道母親的初戀情人是否愛她一如當初? 但願母親找到了她的幸福。

 

冷清的客廳,傳來一陣刺耳的電話鈴,看看錶,將近凌晨四點,丈夫應該找好律師了吧?她忽然後悔自己沒有重聽,必須沒有選擇的,一直傾聽生命裡那些擾人的噪音;她走出房門,把電話接頭拔了起來。 終於又得回了寧靜。

 

她從角落幾個塵封的紙箱裡,找到那把綴著蕾絲的白色絲質洋傘__絲白已經變黃,蕾絲也憔悴成凋謝的花瓣。她想起外婆。 不知道那個日本男子回國以後,是否記得有個台灣少女一直撐著他親手做的洋傘,日日走到碼頭,朝著日本的方向凝望? 她想起父親。 不知道這些年來獨居的父親都在想些什麼?幾年前大陸開放探親,一直沒聽說父親要回去,那個父親信裡的少芸,為何沒有機會看到那些信? 她想起了隔壁的男孩。 不知道他挽著新娘走進禮堂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想起他們初初相見時,一起唱的那首歌﹍﹍ 縱然萬山相隔離,千水望無際,我也會寄語白雲,祝福你永遠幸福。

 

龍眼樹像個搖籃在夜風裡輕晃。 她走到陽台,爬上了大樹__坐在樹幹,一種睽違許久的安全感,一條冷冷暖暖的水蛇又環繞她身旁﹍﹍ 她想起鳥籠裡的金絲雀。 她跟那個國中剛剛畢業的女孩,一起清唱起來;風裡傳來一陣應和的男聲,幽暗裡清澈的眼睛。一股溫熱黑潮,溫柔捲進冰冷的海洋,熟悉的體溫又回到了身旁,在她身上輕拍著一種奇妙的熱浪。 溫柔的女聲跟低沉的男聲在夜色裡縈迴,彷彿交響了一個世紀那麼久__ 縱然是往事如雲煙,偶然你也會想起,那一段卿卿我我日子裡,總有一些值得你回憶她閉上眼睛陶醉著,以為美人魚又找回了自己的王子跟家鄉﹍﹍樹蓬下不停旋繞的波浪,推動紅紅的鈴鐺,一睜眼,卻見夜空鏤著樹影,鏤成一個女人的身影。

 

一股侷促的不安在風中輕響,一個清醒的大浪打濕了她的夢想。我們都在等待什麼呢? 或許我們窮極一生,都在等待一個一輩子只愛自己的人,就像探險家執意打撈海溝裡,那個傳說中的寶藏﹍﹍「該睡了吧,你明天還要上班。」「我還好,妳想睡了嗎?」他聲音裡有著強烈的不安。不捨浪湧著,游移在一片狂亂灰敗的海岸﹍﹍ 長長的沉默之後,她終於聽見自己說:「我想睡了,明天見吧。」

 

躺在床上,遠遠傳來潮啪的聲響;波浪沖刷著樹屋裡的小花,窗檯邊的麻雀,溫室裡的亮光﹍﹍她吃了顆安眠藥。 什麼都等明天再說吧,現在,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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