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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09 15:15:22瀏覽79|回應0|推薦3 | |
活著 珀林5243字
那是普羅旺斯的黑夜。
當我第一次走進那個房間,我誤以為我看見了神話裡的阿波羅正閉著眼睛坐在夜的絨毯上沉思,背景是一大片黑色的向日葵。我不曾見過像他這般俊美的病人,俊美的像是米開朗基羅除了大衛像以外的另一巨作,我萬分好奇這樣一個年輕的男人為什麼進了療養院。
我偷偷翻閱著病歷:羅白,28歲,精神分裂症,入院六年。
我偷偷詢問這裡資歷最深的護士長,她深深嘆息著,臉上的同情與懊惱仿若她親眼見到天上一顆最明亮的晨星墜入了黑夜--聽說他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家教的女學生自殺死了,之後他就拉上窗簾,把自己關進黝暗的房間,鎮日不吃不睡,只是瘋狂地畫著、不停地畫著,不願意停歇。他把自己畫進了療養院。
負責照顧他的學姊則告訴我說:他是這裡最安靜的病人,幾乎不活動,頂多拿著一支筆,不停在牆上畫著一朵又一朵黑色的向日葵。他也是這裡最聽話的病人,妳只要把藥放在小藥桌上,他就會像個聽話的孩子,絲毫不反抗,就認命的把藥吃完。 所以他被安置在開放病房區,因為他是那麼的安靜,那麼的無害。
夜的迷思仍然灑滿了盛開在我腦海、那些豐盈飽滿的黑色向日葵。什麼樣悲傷的靈魂才會看見那片黑色的花園? 我想那個十八歲女孩的死一定帶給他很大的打擊,聽說她上吊時用的是、他送給她十八歲生日禮物的那條紀梵希圍巾。
在我偷偷的觀察裡,他的世界彷彿是部無聲的默片。 或者他根本是隻不小心泡了水的手錶,時間永遠停留在生命陷落的那一瞬間--彷彿他的細胞從那刻起就停止了分裂--他不曾變老,也不會死去,有如一個栩栩如生的雕像一般。
然而有一天,那個雕像卻出人意表的活動了--那是一個夏日夜晚,院內為所有病人舉行了一個小小的音樂會。
音樂會在療養院中庭花園的大草坪上舉行。 趁著月光,鋼琴與小提琴在散落成半個圓圈的病人前方優雅的合鳴,豎琴與長笛則在病人們半閉著神往的眼皮上從容的相遇,而我還有其他二個菜鳥護士,則被迫穿上白紗裙,舞蹈在月光下,扮演三個花間的精靈。
手裡拿著一枝黃色向日葵,我尷尬的舞著那自國中以後就再也沒有練習過的芭蕾舞步,眼光卻好奇的窺向正對著草坪那個充滿黑色向日葵的房間。透過半掩著的窗戶,我赫然看見了火一般的眼神。 那是那個俊美的男人正在窗檯邊上凝視著。
他正深情凝視著我,可是,我懷疑他凝視的是別人。 他不可能是在凝視我,自從我護專畢業來這家療養院上班七個月以來,我只有跟他接觸過一次,那是我剛到任時幫學姊代班送藥進他房間的時候。然而那次,他根本沒有看見我,因為一直到我輕輕關上門、離開他的房間為止,他都緊閉著雙眼,一個人在沉思。
月光下的奏鳴曲帶著一種神奇的魔力,讓我不禁幻想或許他凝視的真的是我:任何人見了這個俊美如神祇的男人如此深情的眼神,都會彷彿見到夏日夜晚裡最美麗的煙火,被勾起無限的遐思……
我正飄然陶醉著,那個俊美的雕像卻忽然移動了--在我的驚呼聲中,他跳下了那個將近有半層樓高的窗檯,跳進了中庭的花園。有如一隻敏捷的黑豹,他迅速地來到我的身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猛的擁我入懷,輕吻著我。 那是個攝人魂魄的吻,因為我整個人完全被融化在那有如巧克力濃漿的甜美之中。可是,有一個部分仍然清醒著的我知道:他吻的並不是我。 好幾個保全人員蜂湧而上架走了他。 整個晚上我焦躁著徹夜難眠……混亂間,我弄掉了我手中的黃色向日葵。
隔日,我被叫進院長辦公室,我才推門走進,就引起與他酷似、顯然帶有同樣混血兒血統,如女神般美麗的母親一聲驚呼:「這不可能……實在太像了!」
謎底終於揭曉--我仔細端詳他母親從手提袋裡顫抖著拿出來的照片,我幾乎要以為我看見的是自己年輕的十八歲。相片裡的我手裡拿著一枝纖黃的向日葵,神情愉悅的飛舞在普羅旺斯、那個遍地金黃隨著陽光搖擺的田野。
而他就站在旁邊,側頭看著我,有如一個俊美的天神正溫柔的守護著人間。那好像是我曾經作過的一場美夢,然而,相片外的我卻異常清醒--我雖然陶醉於那個如詩的畫面,但我仍清楚的知道那個美麗的身影並不是我……
然後,我從他哀傷的父母親口中聽到了全部的故事。
那個自殺的女孩叫新如,是羅白大學三年級時的家教學生。 新如的父母親是所謂的「田僑仔」,沒讀什麼書,只因為繼承了一大片位於東區附近的稻田,才由貧苦的農民搖身一變成為有錢人。致富之後,他們對於這個漂亮的獨生女,充滿了自我缺乏的補償心態,所有他們小時候的夢想,全部一鼓腦的寄託到新如身上。 他們積極栽培這顆掌上明珠,學鋼琴、跳芭蕾、下圍棋、學心算…… 他們把自己雖然有錢卻永遠也無法擠身上流社會的遺憾,全部寄託在新如的麻雀變鳳凰。 新如也不負所望,表現得樣樣出色,從小到大,她的各項成績單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第三名以外的名次。
然而,這個習於成功與掌聲的漂亮女孩卻在大學聯考時遭到她人生的第一次挫敗。她對自己太有自信了,所以只填了三個志願,結果她落榜了。 她完全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於是開始自暴自棄,不久就染紅了頭髮,跟著附近的暴走族抽煙、飆車、耍太妹。
為了新如的前途,她形容憔悴的老父跪在地上拜託著新如的國中校長,也就是羅白的父親,希望他能幫忙想想辦法救救新如。最後兩人決定讓品學兼優的羅白成為她的私人家教,看看是否能夠藉由同是年輕人的羅白的勸導,來挽救她墮落的靈魂。
顯然羅白花了一些時間才收伏了新如,沒想到新如卻從此把自己生命的焦點由課業轉移到愛情身上--她愛上了羅白。新如拚命用功,只為了博得羅白的青睞,終於她重考考上了第一志願,沒想到,好不容易才剛剛彌補好她生命的第一個缺口,新如卻又遭到了她人生的第二次挫敗。
那張照片就是新如聯考完,以慶賀為由,邀請羅白全家與她們全家一起前往法國普羅旺斯遊玩時所拍攝的。羅白的母親憂傷的說,拍照隔天羅白曾憂心的告訴她:新如就是在相片上看見的那個田野向他告白了,雖然他也愛這個標緻聰慧的女孩,然而他卻覺得自己不能辜負他交往了五年的女友小離,終於狠下心拒絕了新如的求愛。羅白擔心新如會想不開,所以希望她幫忙勸勸新如能把心思放在別的男孩子身上。 沒想到她還來不及勸新如,回國後第二天,新如就上吊自殺了…….
後來的情節不用這對哀傷的父母告訴我,我都已經知道了--羅白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不停的自責,才會把自己拘禁起來,拘禁在一個黑色的花園。
我猜想羅白之所以不曾尋死,是因為他拒絕像新如一樣以死來解決生命的挫敗。諷刺的是:他卻被困在這個他永遠無能為力的挫敗裡,如一個栩栩如生的雕像一般,活著只是為了呼吸,呼吸只是為了他選擇活著。
羅白的父母非常哀傷,原本以為羅白的病情再也不可能轉好了,沒想到那個晚上的音樂會,那朵纖黃的向日葵,那個白色的身影有如一線金光射入了羅白黑暗的世界--他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他以為新如並沒有死去……
這是多麼吊詭的事情,一向崇尚科學精神的療養院院長,竟然希望由我來扮演新如的角色去告訴羅白:其實他一點也不用為了新如的死而自責。他說或許經由新如的勸說,羅白就會願意拆毀那個他親手設下的黑色圍籬,去展開他新的人生。
看著羅白雙親懇切的眼神,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只得答應了這個荒謬的安排。 我忽然想起來:曾經有人告訴我說,每個人在這個世界都有另外一個分身,那是一個跟妳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沒想到,我那沒有血緣,也沒有機會謀面的分身竟然已經離開人間! 或許這就是老天的安排吧,讓我生了一副跟新如一模一樣的面孔,好用來拯救這個俊美如阿波羅的男人。 我心裡想著: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巧合,有的都是必然,否則我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偏僻的療養院。
我顫抖著穿著白紗裙的身軀,舞蹈在月光下,如同一個花間的精靈,手中握著一朵纖黃的向日葵。同樣皎潔的月光迴應著悠揚的奏鳴曲,隨著我一起靜靜的舞近了那個充滿黑色向日葵的房間。 透過半掩著的窗戶,我又看見了那火一般的眼神。 那是那個俊美的男人正在窗檯邊上深情的凝視著新如。
月光下的奏鳴曲彷彿有一種神奇的魔力,那淺銀色淡淡的月光迴旋在草地的露珠上,讓人不由自主地掉進有如莎士比亞筆下描摹的那個夏夜幻想裡。我忽然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有點心痛,又好像有點溫柔。 我抬起頭好像見到了夏日夜空裡那最燦爛的煙火--我覺得他凝視的人就是我,我就是新如,我就是那個以全部的心性來愛他的女孩……
有如一隻敏捷的黑豹,他跳下了窗檯,迅速來到我的身旁。 這次他有點猶疑,我知道那是因為他不再確定我是不是他想要擁吻的那個女孩。我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以為自己看見了天堂。
「是妳嗎? 新如?」他的聲音有著很大的不安。
「……是我。」我感覺自己的聲音也隨著呼嘯的夜風不停地遊蕩。
忽然,他把我緊緊擁在懷裡,緊得讓我以為自己就要不能呼吸:「新如,對不起,我不能愛妳,這是不被允許的!我承諾過要永遠愛著小離,我就不能違背我的誓言,妳明白嗎?」
霎時他流下了一滴眼淚滴在我的臉龐,那是多麼深邃又多麼溫柔的愛情……等我發覺,他已經輕輕的吻上了我的唇邊:「新如,我愛妳……」
我感到心中滿溢的溫柔,彷彿就要在這曲月光奏鳴中溢滿整個宇宙。如果死亡可以永遠留住這麼美麗的瞬間,那麼我願意下一秒就不要呼吸。
「我愛妳……請妳原諒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說……」
我的眼淚靜靜流了下來:「只要聽到這麼一句就夠了,即使今生你再也沒有辦法這麼對我說。」
他臉上的神色既憂慮又悲傷:「難道我們不可以只是把愛埋在心裡,為什麼妳非得選擇絕訣?」
絕訣?我感到巨大的哀傷如海浪拍擊著堤岸,我想起自己不是新如,或者我永遠都當不了新如? ……什麼樣癡情的女孩,會決定以死來示愛? 然而,看著眼前這個俊美如天神的男人,眼底充滿了屬於塵世的痛苦與悲哀,我忽然想到,或許新如的死裡頭有著很大的部分是包含著憤怒與報復,就像她落榜後染紅了頭髮一樣。
我忽然看不起新如--如果妳真的這麼愛羅白,那麼妳就該以活著來成全妳對他無私的愛,而不是讓死亡成為一種報復。我忽然想到或許新如並不是真的這麼愛羅白,或許她只是受不了自己的生命裡面出現了羅白沒有辦法愛她的另一種挫敗……
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新如,然而,彷彿我也愛了羅白一生一世,我感到自己的眼眶一陣酸楚,滾燙的熱淚滴了下來。我難掩激動的捧著羅白那俊美的臉龐:「相信我,我不會死,我會好好活著,快快樂樂的活著…… 活著看你,看你也快快樂樂的活著……」
猶如閃電等到了雷鳴,羅白驀地抱住了我,忍不住痛哭:「對,我們都要快快樂樂的活著……活著看到彼此都得到了幸福! 啊,幸福,我以為自己這輩子永遠不會再幸福了……」
我們以淚以愛以瞭解輕輕擁吻著彼此,直到月光短暫的消失在雲後。
由明亮瞬間轉暗的月亮用它的光度提醒著我:該走了,這齣戲應該要落幕了。
看著這個俊美如神祇的男人如此深情的凝視著我,我好像作了一個最淒美的夢。我忽然分不清此刻內心裡面撕扯的痛楚究竟是新如還是誰:「我要走了! 記得我最喜歡的是黃色的向日葵喔。」
他恍若大夢初醒:「妳看到了?那些黑色的向日葵…妳不是新如!妳是誰?」
我悲哀的點點頭:「我只是一個偶爾路過的精靈。」
他執詏的看著我,搖搖頭又說:「妳明明是新如!」
不知怎麼的,我又哭了,大顆大顆的淚珠不停的滾落,好像拖著不捨尾巴的獅子座流星雨,不停的滑落過夜空:「是啊,我是新如…… 我是那個比較愛你的新如! 答應我,一定要記得你答應過我的,我們都要快快樂樂的活著……活著看到彼此都得到了幸福!」
羅白頹然的跌坐到地上,雙手捂著頭充滿了迷惑:「妳到底是誰?」
我沒有回答。 趁著烏雲又遮蔽了月光,我快步逃離了中庭的花園,結束了崇尚科學精神的療養院院長這個不科學的安排。 淚眼朦朧間,我忽然想起來,小離呢? 那個羅白承諾過要永遠愛她的小離呢?為什麼從來沒有看到她來?
我快跑奔回院長辦公室,羅媽媽跟羅爸爸兩人都哭紅了雙眼,我知道他們早已從架設在窗檯上頭的錄影機看到了這整個不科學的過程。羅媽媽緊緊抱住我,嘴裡喃喃說著:謝謝妳,謝謝妳!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早已泣不成聲…… 黑暗裡,我又弄掉了我的黃色向日葵。
隔沒多久,羅白奇蹟似的出院了,所有人都高聲稱頌院長的醫術高明,許多感謝與恭賀的匾額也送進了療養院。我卻趁著混亂獨自坐在那個正對著草坪充滿了黑色向日葵的房間,回想著那個奇妙的午夜,還有那個癡情的男人……
我忽然想起,就在我準備當晚要假扮成新如的那天清晨,我又偷偷躲在暗處觀察著羅白的情景。他的世界恍然是部無聲的默片,唯有美麗的振動,可以引得他的眼睛,追隨那隻不小心飛進他繪滿向日葵房間的蝴蝶。 那隻嫩黃色的蝴蝶是一個好奇的天使,為了兜尋春天而仆進花園,卻因為找不到一點活著的生氣,又一路飛出了那個黑色的房間。
此刻,我又看見那隻嫩黃的蝴蝶,飛舞著璀璨青春的翅膀,飛進這個充滿了普羅旺斯黑夜氛圍的房間。它不停旋轉飛舞了好久,忽然驀地停在羅白臨行前畫在靠近床頭那面牆上,最後一朵向日葵。 那是這個黑色花園裡唯一一朵鮮黃的向日葵。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羅白選擇了活著?原來活著只為了追憶,追憶那個普羅旺斯的夏天。 原來活著只為了追悔,追悔那個普羅旺斯的黑夜。
<*2003/11/24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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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