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裡的楓葉

原文刊載於中華日報副刊

珀林1926字

她在日本琵琶湖畔撿起一片楓葉。 那是一片美得不像真的、馡紅的楓葉，那份馡紅透出一抹彷如晨光斜斜照進新釀葡萄美酒所迴映出來的晶瑩，純美的色澤讓人想要從此狂飲酒國終不歸營。

她心裡想著：「那一定是酒神留下來的傷悲，因為連酒神也不免要感嘆於眼前那如詩如畫的秋天。」

「然而，就要凋零了，這美景，這楓葉。」

她從層層秋葉裡撿起這片楓葉，不知怎麼流下了眼淚。

或許是那片湖水太美：好像藍色與綠色正在陽光下愉悅的交尾，那股狂喜的顫慄引得水波也興起一波波陶醉，而岩石上偷窺的青苔也掩不住內心的激盪，在水波的挑逗裡潮了臉，羞怯地回應給水波一個輕輕柔柔的吻別……

這讓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時、也是在這樣一個美麗的秋天，在水波潾潾舞動著光影的小船上，他是如何以深情的眼神追逐著她的眼睫。

那個湖心裡情不自禁的長吻，讓她的生命飛往幸福與快樂的高點，那時的狂喜與陶醉如馡紅的楓葉深深染紅了她的臉。

她是如此陶醉以至於忘記她才認識他沒幾天；她是如此狂喜以至於沒有察覺他身分證配偶欄裡有著一把利劍。

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沒有誰願意傷害誰，只是當愛情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所有的眼淚都已喚不回。 因為愛情是已經發射的弓，再多的理智也喚不回那已然在空中飛行的箭。

她在這份狂燒的愛情裡昏了頭，她什麼事情也沒辦法做，只是鎮日守著電話，像一隻忠心等著主人回來想跟主人撒嬌的小狗。 報社裡的編輯一再催稿，她一再拖稿，她不是不想畫，而是畫不出來，雖然她強迫自己看進報社裡傳來的多篇文章，然而，除了那個情不自禁的長吻，她的腦子裡完全空白。

這不是她第一次戀愛，卻是她第一次陷入情網，她在他的網裡又快樂又哀愁。

很快地，她失去了幫報社畫插畫的機會，手上的漫畫原稿也原封不動地攤在桌面，可是，每一次電話響起的心悸伴隨著每一次刻骨銘心的交歡，讓她沉淪如一顆自漁夫手持貝殼裡脫離的珍珠，自海面不悔地墜落至那神秘的海底花園，流連忘返，永遠不想回歸。

交往一年多以後他寫來一封短短的分手信，因為他再也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她當然懂，因為她也困在內疚的愁城中。 事實上她也一直想把這份感情停格在最美的地方，至少不要有任何人因此而受傷……

她很訝異於他的勇氣與默契。 她想：總是要有一個人作出最後的決定，她很感激是他為她們心靈的困境開荊闢棘。

她回給他長長的一封信，感謝他在這一年裡帶給她的甜蜜與憂愁，感謝他讓她的生命提早經歷人世最美麗的離別與相逢。 她終於明白生命裡該來的終究要來，該走的終究要走，就像每個如詩的秋天，終究要從樹上搖落那最後一抹楓紅。

所以她一個人來到日本琵琶湖水系，想要看看北國的秋天有多麼詩意，因為那是她們諸多用夢想寫成的詩篇裡最美的一句。 雖然他沒有辦法來，還好她有帶著這一年多來她們刻骨銘心的回憶同行，因此彷彿此刻她們正相依佇立在這美麗的琵琶湖畔，一起看著那深情水波追逐著青苔的倒影。

回到旅館洗完澡換上浴衣，她拿出她藏在行李箱內層又捲在毛衣內裡、那個他送的裝著珍珠與沙粒的玻璃瓶。 她細心的把她們在碧潭湖畔拍的唯一一張紀念照片，連同那片馡紅的楓葉捲好後裝進瓶裡。 然後她坐在可以瞭望整個琵琶湖夕照的陽台上，用旅館印著楓葉圖樣的信紙，細細地寫下她對他的思念，當成她們愛情結束的紀念碑。 末了，她突發奇想，在信的結尾寫下她新搬家的地址。

她心裡想著：或許多年以後這封信會讓也來琵琶湖畔懷想從前的他撿到，說不定命運會協助她們延續這段她根本不想結束的情緣。

她靜靜的把這首詩連同那不可能實現的心願也一起裝進瓶內。

斜躺在緊臨落地窗的床上，她倒了一杯紅酒，看著窗外那個如同版畫的琵琶湖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乾杯！這北國的月亮，乾杯！這北國的微涼。

她喝著紅酒，聽著音樂，看著最後一抹星光散落在湖面上。

當朝霞升起，她走近湖畔輕飄如一個絕美的精靈，在一顆楓樹底下，靜靜的把那個藏有這一年多來讓她又哭又笑的愛戀與回憶的玻璃瓶流放到湖裡，也把他跟自己珍貴的感情流放在那遙遠的異域。

隔了兩年多她忽然收到一封英文航空信，那是一個署名叫高橋清的日本男子的來信。

高橋在信上說不久前他跟朋友到琵琶湖畔渡假，無意間撿到了那個玻璃瓶，他看到瓶子裡的照片也看到了那片楓葉，至於那首詩，他請人翻譯成日文之後，反覆讀了好幾遍…….

為了這樣特別的瓶水相逢，他希望能夠邀請她來日本，再看一次琵琶湖畔的秋天，再撿一片楓葉。

她看著他附在信裡的照片，那是一個爽朗如晴空的青年，只見他手裡拿著那個玻璃瓶，站在琵琶湖畔一顆楓樹前。

她覺得了世事的神妙，原來瓶中信傳達的思念，雖然沒能延續那段不想結束的情緣，卻開啟了另一個人的心扉。

信裡還有一張台北日本的來回機票，拿在手上輕飄飄的。

她在心裡暗暗思索著：該怎樣用這樣一個奇妙的瓶中信的故事、幫手上連載的少女漫畫畫個讓人額手稱慶的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