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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約
2007/03/09 15:01:05瀏覽70|回應0|推薦2

赴約

原文刊載於中華日報副刊

珀林3200字

 

不早了,我對著鏡子化妝。

 

輕輕畫著眼影,那是一種黃昏霞光照向海面波浪,所反射出來微微帶著金光的水藍﹍﹍ 忽然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沒擦這種顏色的眼影了? 應該有八年了吧,好像與你分手以後就不再擦了! 啊,再仔細想想,應該是與你分手以後,就不再化妝﹍﹍

 

        八年了。 突然不明白時間是以什麼為單位向前奔跑? 為什麼分手以後的八年,既是長長的一個故事又是短短的一句話就帶過去了?彷彿近在眼前,又彷彿早已走得老遠。 忍不住要想,八年過去了,你有了什麼變化? 而自己又有了什麼變化? 你我當中,終究是誰在歲月的旗幟下舉手投降, 任由自己老成夕陽裡一朵垂垂欲凋的玫瑰花?

 

        手裡塗抹著眼影,心裡卻不停的揣想,揣想我們八年後重逢的模樣。

 

        正因為明白年老不是一種客觀的狀態,而是一種相對的對照﹍﹍ 心頭不免惶惶不安。會不會我已經老了,你卻沒老? 還是你已經老了,我卻沒老?事實上我們應該都老了吧?  對照著年年新生的嬰孩,對照著年年成長的幼童,對照著年年成熟的鄰家男孩跟女孩,誰能不被生命催老?

 

        然而,心裡總是希望你看起來比我老,證明你失去我之後,更禁不住感情失落的悽惶。 想到這裡卻又不禁悵惘,什麼時候,初戀情人已經不是牽手的同伴,而是互相較勁的對手了?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你看見自己樸實無華的模樣,所以一開始就決定好要化妝,而且要化一個完美的妝。 你應當可以了解這種心情吧,當一個人要回到她最熟悉的過往,見到她最懷念的初戀情人,不免害怕會被對方發現生命在自己臉上留下了太過無情的傷痕,所以決定以化妝品來偽裝,偽裝成你所曾經熟悉的,那個青春美麗的雅凡。

 

        可是,手竟然不聽使喚微微顫抖著,幾乎畫不出記憶深處一閃而逝的鎏光。 是膽怯還是徬徨,竟然藏不住海浪裡頭無限延伸的滄桑。心跳得很快,感覺有如站在雲霄飛車的最高處往下俯望,俯望遙不可觸,藏著不知會如何變化的未來。

 

        想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這種赴約的緊張感了? 自從遁入家庭,遁入廚房之後,再也不必為了什麼而緊張。生活對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來說,只是廚房角落裡的一個水缸,無色,無味,沒有漣漪,也沒有波濤。 有的只是一隻小小的水瓢,不停舀著女人珍藏在最底部的青春與夢想﹍﹍ 如今 ,恍如平地裡莫名吹起了一陣颶風,吹倒了那個原本屹立不搖的水缸,讓缸底的一切,瞬間流淌成好幾條不知流往何處的溪流,在土表上亂竄﹍﹍

 

        再過一個小時,就要見到你了,說不出五味雜陳的心裡什麼感覺多些,祇覺得現實裡的胃,因為飢餓而隱隱作痛﹍﹍ 實在不該堅持要化什麼妝,應該先坐下來吃個早餐。 然而,一個堅持留住完美回憶的信念,卻催促著人遺忘,遺忘現實裡包括飢餓在內的所有感官。

 

貼近鏡子想要看清那種水藍,卻看見翻騰不已的海浪在眉心上推擠成一團﹍﹍ 拿起棉棒輕輕勻著那異樣的夢幻,恍如勻著那個自從你打電話約我見面以後,連續兩個禮拜做著的,每次都一模一樣的夢﹍﹍

 

夢中有一個人坐在小船上,感覺非常寧靜,陽光非常溫暖。 然後,有另一艘小船慢慢划近了,那是一個淺淺結冰的湖上。 搖槳有力划動著,陣陣清脆如短笛的破冰聲揚升在夢中﹍﹍  不騙你,即使在夢裡依然可以清楚的聽見那種聲響。

 

奇怪的是,每次醒來,總記不得後來那兩艘船究竟怎麼樣了。 祇清楚記得藍與白在湖面上交會的景象__ 那深深淺淺映照在湖面的藍是天上的晴空,那清清楚楚揉碎在湖心的白是人間的雪山。兩色倒影驀然相遇於清風搖盪的裙擺﹍﹍ 多像廣告畫報裡勾勒出來的一幅完美圖案。

 

可惜眩於流金的我始終看不清楚湖心的小船是誰? 後來划近的那艘小船又是誰? 是我嗎? 還是你? 還是年輕的我們一起坐在淡水河堤,一起等待夕陽下山?透過老榕樹又黑又綠的枝枒與樹葉交織的羅網,看見淡水河點綴著無數顆碎鑽,閃耀著粼粼波光的過往?

 

波光粼粼鑲圍我的眼波倒影,在一種無塵的記憶中倒映著昔日的反影﹍﹍ 在那個反影裡,彷彿找回了那個似層相識,年輕而美麗的雅凡﹍﹍

 

拿起唇筆,輕輕描摹淡水河邊的夕陽。 當唇色緩緩落印海平面,週遭雲朵充盈絢爛紅芒,那抹攝人的霞光,總是在那個神聖的時刻,把躺在你懷裡的我的青春,映照得那麼璀璨。可惜擁抱的時間竟然那麼短暫,短得來不及整理好行囊,祇能在分手後,獨自於夢中勾勒那幅北海道的楓紅。 那楓紅,是一對還來不及發現現實殘酷與哀愁的定情男女,在夢碎之前為彼此勾勒的蜜月景象﹍﹍

 

嫣紅油亮的雙唇,是晨曦燃燒在集集車站附近的玫瑰花田,所燃起的溫柔火光。 那個記憶裡最後的旅行,我們各自騎著單車遊逛在老街上,臉上雖然微笑著,卻帶著一種憂傷。想想真的有八年了,整整八年沒有擦過粉紅色的口紅了,自從在車站分手以後就不再擦了,因為生平第一隻粉紅色口紅就是你送的啊!

 

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個夢。

 

如果夢映照了我們鑽石般的過往,為什麼夢裡祇有冰湖的雪紋,卻不見任何一抹嫣紅? 我們明明是在秋天、楓葉最紅時談的戀愛! 起身走進書房,卻找不到佛洛依德<夢的解析>那本書﹍﹍ 莫名一陣寞然。

 

坐回臥室的梳妝鏡前面,試圖努力從模糊記憶裡搜尋夢的每一碎片,想了很久,很久﹍﹍

 

終於想起來__ 當夢中的兩艘船漸漸接近的時候,那潑墨似的藍與白,有如層層的海浪不停交織著,然後不知怎麼的,突然汽化成湖靄,最後變成厚重的水霧遮蔽了視線,讓人來不及看清那兩艘船的未來,就從夢中醒了過來﹍﹍

 

終於明白夢始終是夢,不可能永遠都不醒來。

 

又有一股衝動想再去找一次佛洛依德那本書,卻怎麼也站不起身來。

 

﹍﹍ 其實不需要佛洛依德說夢境是人潛意識的作用,心靈深處也始終明白潛意識是在不停逃避著,逃避著當年,那抹不小心沾在你夾克上不知名的桃紅!是怎樣有心機的女子會選擇在唇上塗抹那種霸道的桃紅,紅得像要侵占了整個天空?

 

終於明白那湖上的霧靄原來是一種遺忘。 遺忘當年, 一個年輕純真,對完美愛情抱持著無限幻想的少女,因為不能允許生命偶發的一點差錯,終究因此讓出了整片愛情的江山。

 

凝視鏡中那個完妝後粉嫩的容顏,彷彿又看見了淡水河面那波光潾潾的戀愛--閉上眼睛,河面的枝枒,河底的羅網,我的小船,你的小船,仍在淺淺結冰的湖上,寧靜的擺盪。

 

回憶是一個篩網,但願我們都能夠選擇只網住那些美好的過往。

 

起身拉開窗紗,點點波浪般細碎的金光因此灑滿了窗檯, 灑滿了窗檯上一個精緻的像框。 純白的像框,框住了一張全家福相片,相片裡頭是個樸實的男人,輕輕摟著他的妻子跟女兒,滿臉幸福滿足的表情。

 

如果沒有那些滄桑的過往,又怎麼對照出幸福其實只是一張平凡的全家福相片?

 

轉頭看看鐘,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十二分鐘了,心裡迅速閃過匆忙的慌張。 頭髮還沒梳好呢,衣服也都還沒換。 怎麼辦 ? 眼看就要來不及了。 即使現在馬上出門招到計程車火速趕往,似乎也趕不上了﹍﹍

 

是啊,已經來不及了。 任是神仙也得承認這個事實。

 

那麼長長的一段故事,只是這麼短短的一句話就帶完了。

 

已經來不及了。 心裡感覺有些悵惘,也有些淒涼。

 

端看鏡中,那個美麗而陌生的女子,輕輕挑著眉毛,像問著最後的一個答案。 只見那個陌生女子搖搖頭,像是做了個決定,終於起身離開了梳妝台。

 

走進浴室,以卸妝專用泡沫,柔柔搓揉著臉龐上頭的膽怯與偽裝。 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流像是由雪山直洩而下的冰泉,細細沖洗著殘存的期待與徬徨__ 一種潔淨的清爽,有如這八年來穩定而無憂的生活。

 

回到臥房的梳妝台,淡淡擦了習慣擦的那隻丈夫送的淺紫色護脣膏 ,感到一陣微風似的心安,雖然隱隱也藏有一點惆悵﹍﹍  是啊,鏡中這個樸實無華的女人的身影,才是三十五歲的自己最熟悉的模樣。

 

靜靜品嘗著盤子裡的土司火腿荷包蛋,享受著遲來的早餐。 美好的早晨,陽光裡的鋼琴協奏曲和著咖啡香,隨著流冰不停的飄蕩。 滿足的感官體會著那份分外的飽足感。

 

遠在那裡的你,請原諒我不能赴約,因為再怎麼努力趕,也已經來不及了﹍﹍

 

 

 

<*2005/6/23修稿>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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