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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09 14:32:45瀏覽90|回應0|推薦1 | |
我很好,託你的福 <原文載於中華日報93.3.30>
珀林3938字
那是一個勇敢的女子,那是一條潺湲的小溪--當她再度回到溪畔,小溪依然流淌著川息如浮雲的四季--而那已經是多年以後……
我跟著我的母親,一起回到她昔日綁著麻花辮回外婆家避暑的童年。 我在母親略帶濕潤的眼睛以及略帶微笑的嘴角裡,看見一個鎮日穿梭在游魚水草石頭間戲耍的小女孩,隨著她青梅竹馬的伴侶,一起奔跑在芒花颯颯飛舞的記憶裡。
然而,當我仔細凝望著溪水,卻赫然的發現:從這條不復清澈的溪水所映照出來的,竟然是一個已經年華老去的婦人,她不復青春的容顏。面對著如此淒涼的場面,彷彿浮雲也不禁嘆息了: 時光啊,妳是流經溪面的一抹楓葉,在世人還來不及看清妳的嫣紅的時候,就流出了這個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的交界。
是啊,小溪見證了母親的青春早在多年以前,就隨著那楓葉、隨著那浮雲流遠,變成遠方一個愈來愈小的光點,終於消失在轉彎的那個瞬間。
而那段令母親砰然心動的初戀呢,在潺潺的水面,只剩下一道流光,恍然閃過我跟母親的眼前。
那是她十八歲時,回去探望她生病外婆的時候所發生的故事。
當時,她拎著一個小小的皮箱,等在溪畔的小橋旁,等著與她青梅竹馬的那個男人,與她一起飛越俗世所謂門當戶對的眼光,飛到一個只有單純愛情存在的地方。 私奔? 那是多麼浪漫的字眼,在她十八歲情竇初開的時候,看來是多麼唯美。 是啊,如果私奔可以讓他們掙脫原來的命運,佃農之子不再是佃農之子,千金大小姐不再是千金大小姐,或許勇氣就是一把開啟烏託邦的鑰匙,可以讓他們去到另一個美麗的世界。
那是一個初春的夜晚,天氣乍暖還寒,她躲在溪畔的芒草旁,渾身不停顫抖著,顫抖於自己的大膽。 這麼漆黑的夜,她竟然敢一個人來到這無人的橋旁;這麼保守的社會,她竟然敢約他今晚十點一起私逃。
溪畔的芒草遠比人高,卻掩不住她心裡不停跳動的雀躍。 那感覺就好像要打開一卷被塵土掩蓋的藏寶圖,就此展開一場華麗的冒險--彷彿她就要登上一艘遠航的船,讓這艘船帶著他們脫離彼此原先那因為不能改變,所以變得理所當然的航道,跟他一起步上充滿未知充滿希望的未來。
他是愛我的吧? 他會不會來? 她不停的質問自己。 他是愛我的! 他一定會來! 她不停的告訴自己。 寒風裡,她回想著他的眼神,那是一種因為知道不可以,所以強自壓抑著的,卻壓抑不了的感情。 她細細的回憶著每次他走過田埂,總是不停回頭看著正在溪畔散步的她的眼神。 一次,兩次,三次,她就猜想他在暗戀著自己。
剛開始時她有點想要迴避他英挺的身影,然而隨著第一次的四目交接,接收了那種含情脈脈的甜蜜與心悸之後,她不禁期待著更多更多次不期然或是故意的擦身而遇,好累積更多更多的回憶。 就是那種愛慕的眼神,啟蒙了她,讓她在每個寒冷卻熾熱的夜,不停在腦海裡思念著他如流星般晶瑩、如溪水般清澈的眼睛,感覺好像有一朵流雲輕輕的盤桓在她美好的身軀。
他們彼此交換的眼神,有如畫過天上銀河的流星群,那麼閃亮,那麼令人驚奇--驚奇於愛情的甜蜜與絢麗。 可是一封她母親寫來的信,卻把這條流淌著初戀的銀河,驀地以烏雲遮蔽。 那封信上寫著:她父親已經為她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是他們鎮上最大間醫院的長子,剛剛從日本學醫回來。 她母親喜孜孜地要她趕緊收拾好行李,搭早班火車回家,好揭開這場完美婚事的序曲。
當她顫抖著讀完這封信,她就在心裡暗暗的決定要掙脫自己的命運--如果人生的劇本已經寫成,那麼她寧願把它撕毀,自己重新寫上她要的結局。
隔天,她等在田埂,等著他走來,想要試探他的口氣。 她提及了那封信,他的臉色忽然大變,有如隔夜醒來見到家裡的米缸被洗劫一空一般,又好像他整個人忽然被日蝕侵滅,只剩下一片黑。 而她的世界卻被驀地照亮,心裡所有的疑慮也被洗淨一空--他真的愛我--她彷彿在乾淨的米缸裡面找到了寶貝,因為她在他慘白的臉色裡面找到了他真的愛她的證據。
她臊著紅臉,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她甚至不能止住自己的顫抖:「帶我走,我們一起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一起生活。」「今晚十點,我在溪畔的小橋旁等你。」她根本不敢等他的回答,就轉身飛奔而去。
晚上十點,她趁著外婆睡著了,就拎著那只小小的皮箱,來到這無人的溪畔,躲在芒草旁。 溪上的月光非常皎潔,把溪面上微微跳動著的月影照得非常純淨而漂亮,就好像她的心情,不停跳動著對於愛情對於未來的憧憬。 然而,那群聒噪的青蛙卻鳴叫個不停,把夜色鳴叫得更為沉靜。 他為什麼還不來呢? 眼看著夜已經愈冷,愈深,愈靜,為什麼還是看不見田埂上有任何人影? 她開始著急:是不是他被人攔住了呢? 或是他被人發現了呢?
呼嘯的夜風裡,她開始心慌,連水面也隨著興起了一波接一波不安的漣漪。 她想要靜靜的再等一會兒,卻根本趕不走在心裡竄逃著的那千萬隻慌張又焦慮的螞蟻,於是她決定偷偷潛回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躲在圍牆外面偷看,只見大屋裡所有的人都睡了,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偏屋的柴房裡傳來了劈柴的聲音……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透過半掩的柴門,她看見他正在柴房裡劈柴。
為什麼我相約私奔的那個人,竟然選擇把我遺棄在那條小溪,不願意與我一起去到那個只有單純愛情存在的地方,決定一個人留在柴房裡劈柴? 那個瞬間,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身體裡面焚燒起一團冰冷的火焰,好像有一顆流星剛剛飛掠過天空,倏地掉落在地面。 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傷心,她只是不停流著滾燙的熱淚。
不知道應該走進還是應該走開,她只得留在門外。 透過依然皎潔的月光,她注意到他臉上滿滿都是汗水--如此冰冷的夜,他竟然劈得一身是汗--他一根又一根,用力的劈著柴,把那些粗大的柴火劈得亂飛四散。 她看見他的臉上有一種憤恨,還有一種壓抑。 她看見他非常用力的劈著柴,彷彿要打碎什麼一樣。
他不停自語著,那聲音被掩蓋在劈柴聲裡,亂得讓她簡直聽不清。 她輕輕貼近柴門,仔細凝聽,終於聽到他的聲音:「這是不被允許的! 這是不被允許的……」 他反覆自語著這句話,她心碎的知道那就是他的回答。 她倏地想起他年老而純樸的雙親,終年在稻田以及廚房裡勞動的身影,心裡感到一種深深的同情……裡頭卻隱含著一種錐心的疼痛。
他是如此專心的劈柴,以致於沒有發現她的離開。 拎著那個小小的皮箱,她悄悄回到了房間。 躺在床上,透過屋頂鏤空的磚塊,她看見天上的銀河仍然閃爍著,好像看見了他如溪水般清澈、如流星般晶瑩的眼睛。 是啊,這是不被允許的!
我懂,我也了解,只是我仍然感到傷心,因為藏寶圖已被撕毀,從此我的人生再也沒有什麼華麗的冒險。
隔天,她起了大早,帶著那個小小的皮箱,跟仍在柴房裡劈柴的他道過早安,就在僕人的護送之下出發到火車站,準備搭早班車回家。 他並沒有抬頭看她。 而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
她拎著那個小小的皮箱,走到溪畔的小橋上。 她佇立在橋上,看著偶然流過水面的一抹楓葉,輕輕的拂掠過雲影上。 她忽然覺得奇怪,為什麼浮雲還有楓葉都那麼匆忙,也不知道他們要去什麼地方?
人事全非的溪畔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小橋。 可是,那段令母親砰然心動的初戀,卻仍在潺潺的水面,閃過一道流光,恍然閃過我跟母親的眼前。
隨著那個藏在心中多年的初戀故事被悄悄地掀開,那已然老去的年華,那不復美麗的青春,忽然飛回母親的臉上。 瞬間,我彷彿看見那個消失在轉彎的光點,也一併飛了回來,把母親帶回那個隨著芒花颯颯飛舞的初戀,品嚐著與他兩人第一次四目交接時,所交換的那種含情脈脈的甜蜜與心碎。
然而,也就只是那麼一個瞬間,溪面上又飄來另一片楓葉,在我還來不及看清它的嫣紅的時候,就流出了眼前這個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的交界。我傷心的發現:從這條不復清澈的溪水所映照出來的母親,又平靜成原來那個和藹而溫柔的老婦人。
為什麼它是那麼的短暫,只是一晃就消失不見,只留下母親凝望著溪水的臉上,仍然留著當年的遺憾? 我有點不甘願。
「後來呢?」 「後來我就嫁給妳爸爸啦!」 「後來妳有沒有再看到他呢?」 「沒有啦,後來我外婆病重就搬來跟我媽媽一起住,我就不必再回這裡啦!」 「如果妳現在再碰到他,妳會怎麼樣呢?」 「就打招呼啊!」母親淡淡的笑了。 「難道都不說什麼嗎?」 「說什麼呢? 都這麼久的事情了!」 「如果他跟妳說他後悔了呢?」 「他不會這樣說的啦!」 「如果他真的這樣說呢?」 「那我會說:『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啦!』」母親的臉上一陣紅暈。 「我是說真的啦,妳到底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啦,都這麼久的事情了!」 「不會很生氣想要罵他一頓嗎?」 「生氣?不會啊! 如果當初他真的來了,或許我不會像現在這麼幸福,所以如果他問我:『妳好嗎?』,我會跟他道謝說:『我很好,託你的福!』畢竟就因為他失約了,我才會嫁給妳爸爸,才會生下妳這個古靈精怪的小ㄚ頭啊!」
母親又笑了,彷彿雲淡風輕的春天。
「我不感謝他要感謝誰?」
終生與母親恩愛異常的父親已經過世一年多了,當我挽著母親的手再度回到溪畔,不再清澈的小溪依然流淌著川息如浮雲的四季--彷彿一切往事都已經隨著溪面上的浮雲,匆匆地向遠方奔去,再也不復追尋。
然而,為什麼此刻我凝視著母親,仍然看見她的眼睛裡面流過一條清澈的小溪,溪面正映照著那個決定在那麼冰冷的夜一個人劈柴,把自己劈得一身是汗的男人,他曾經如流星般晶瑩、如溪水般清澈的眼睛……
我好像親眼看見了當時拎著小小的皮箱,走在溪畔的田埂上,準備拋棄自己的初戀的那個女子,她雖然悲傷但卻勇敢的模樣。 我不禁感謝眼前這條潺湲的小溪,因為是它溫柔而多情的為那個女子記載了這段,她不曾忘記、卻也不敢想起的初戀記憶。
或許有一些東西仍然是浮雲帶不去的吧。
或許我應該選一個有著皎潔月光的夜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好寄給我那個不夠勇敢的情人看。
或許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當我不經意的在街上與他重逢,面對著他的問候,我也可以雲淡風輕的跟他道謝。
「妳好嗎?」 「謝謝你,我很好,託你的福。」
<*2004/1/5初稿2004/1/9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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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