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站

＜原文載於中華日報92.12.28＞

珀林3542字

那是大學校園附近巷子裡的一家泡沫紅茶店，沒有什麼特別。 有點泫黃的燈光，有點吵雜的音樂，如此平凡的場景裡，她正等著與她的青春話別。

她的臉上有種傷感還有種疲倦，那是連續好幾個晚上無法成眠。 自從大學時代的朋友輾轉傳來的消息說：他已經辦好移民手續，即將移居聖文森，她的心忽然變成年少時期曾經留連的舞池裡、那盞時空錯亂的跑馬燈，不停旋轉著各種令她眼花撩亂的燈色－－粉紅是甜蜜、藍色是不捨；炫目的白光則是鮮明如停格畫面的回憶－－每閃過一次，總會喚起她藏在心底更深更深的感情。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啊，竟然在這麼多年以後，在她以為自己快要遺忘的時候，在如此幽深的夜，藉著一個流言回到她的身邊。

看著臥室裡熟睡的丈夫與女兒，她不禁想起另一個幽深的夜，就在她奉獻出她寶貴初夜的時候，他也是那般甜蜜而滿足的擁著她入睡，還在睡前呢喃著：等我們結婚以後，妳一定要幫我生一個跟妳一樣可愛的女兒喔！

想到陪伴自己走過青春歲月的那個男人，就要像她生澀的初戀一樣，永遠消失在她根本不知道那是在哪裡的聖文森，她隱然有些感傷、有些失落－－她再也看不見他了！ 雖然他們已經許多年沒見了，然而，只要知道他還在台灣，她總是還可以幻想有一天可以在街上與他戲劇性的重逢…… 可是他竟然要去聖文森，那是什麼鬼地方？ 如果要去找他，要換幾班飛機呢？ 或者那根本就是她永遠沒有辦法到達的世界盡頭？

這些紛亂的想法讓她絕望，彷彿他就要消失如大氣中的微粒，隨著氣流漂游到不知名的地方。 她忽然好想從冷冷的記憶中抓回些什麼，是什麼？或許是初戀的甜美，或許是失戀的墜落。 她勇敢撥打了那個輾轉得來的電話號碼，聽到了他恍如從另一個宇宙傳來的、那個熟悉的問候。

那是多麼熟悉的問候啊，竟然在這麼多年以後，載著換上白衣黑裙的她坐上那輛263路公車，悠悠地駛回兩人初識時，那個陽光不停旋轉在木棉樹上的午后。

這麼多的空位，他卻選擇坐在她的身邊。 她清楚記得自己當時餘光瞥見的卡其色制服還有那個寫著＜師大附中＞的書包。 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就這麼陪著她一路坐到了終點站。 車行間，沒有問候，也沒有交談，只是靜靜地與她巡航了一整條在市區蜿蜒的航道，共賞了一大幅在窗外迤邐的風光。

那個靜靜的午后，讓她的生命從此不同－－她不再留連在那個她流連了一年多的舞池，也不再終日感到渾渾噩噩，她開始有了目標。 整整兩年，他為她補習功課充當家教，終於他們一起考上那所還不錯的學校，成為大學裡最令人稱羨的一對，在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校園，恣意地採收著為他們盛開的玫瑰。

然而他當兵時的一次意外出軌，卻粉碎了這一切。 即使他說他是酒後亂性，她卻沒有辦法原諒他讓她潔白無暇的愛情、出現了一個來路不明女人的指印。 或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這個心境吧－－女人摔碎翠玉的同時，也摔碎了對於愛人的信心。

也許源於她生性的潔癖－－就像她從小就沒有辦法忍受自己的碗盤裡面出現任何一絲髮絮一樣－－她決定把這段被污染了的感情全部傾倒在垃圾桶裡。 可是她這次倒掉的不是一鍋稀飯，而是她寫了整整五大本日記，那如詩般珍貴的少女情懷。

那是怎樣巨大的傷痛，讓她不能吃、不能睡，只能對著那第六本寫到三分之一的日記哭泣，因為她再也不知道該填些什麼在那後續的空白裡。 她恍然覺得自己純真優美的靈魂，也會隨著那被丟棄在垃圾桶的六本日記，被埋進那骯髒污穢的掩埋場，永遠不見黎明也不復當年的潔淨。

是她終生為丈夫不停外遇所苦的姨媽勸醒了她，姨媽愛憐的輕撫著她瘦了一大圈、憔悴的像個破碎布娃娃的臉龐，慈祥的說：「這種事情早發生也好，省得結了婚、生了孩子以後，想分手都不行，只能一輩子跟他糾纏個不清。 孩子，妳要知道：這就是人性－－不是他不愛妳，也不是他無情，他只是像大部分的男人一樣都太脆弱、太缺乏定力，所以違逆不了人性。」

是啊，靜心想來：換作是她未必就逃得了那致命的吸引力！

原來堅貞的愛情只是人性的試煉，有人堅強，有人脆弱，如此而已－－堅強固然可貴，脆弱也沒有什麼不對，因為那只是反映出人性的基本面。

她聽進了姨媽的規勸，得到父母的支持之後決定離開這個令她心碎的台北。

然而，當她在父母的陪同下坐在駛往台中的野雞車上，在淚眼裡回頭望，還是望見了她的初戀隨著她的青春一起消失在高速公路的彼端。

她恍然明白－－沒有誰對誰錯，只是他跟她兩人，已然到站。

來到那個全然陌生的城市，她得以換了一個全新的工作、換了一個全新的住所，並且換得了一個全新的、沒有他的生活。 她從來沒有離家過，因此得以用掙扎著適應如此全然陌生的環境，來轉移並且排遣自己心裡那些理不出頭緒又找不到出口的落寞。 她忙著找銀行、找郵局、找超市、找各式各樣能讓自己安頓下來的東西，時間就在忙碌的尋找當中滑過，心情就在這種逐漸的安頓當中成熟。

可喜的是，即使心碎如紙，這些年來她仍然覺得非常美好，沒有任何一點醜惡的怨恨污染了她的身心。 因為她總是告訴自己：對於人性裡面本來就有的東西，你根本無從責怪起！

為了保有那段曾經發生的絕美回憶，她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遵守他們戀愛時曾經認真討論過之後才作成的約定－－即使兩人分手了，也要記得彼此的好，這樣兩人共處的這段時光才不會變成都是悔恨，彼此的人生才會充滿美好。

正是這個約定解救了她的靈魂不至於自毀或是沉淪。 雖然想他的好、想兩人在一起時的美、會讓她比較難以復原，然而，復原後的她，真的非常健康－－她結婚了，生了個女兒，生活平淡而幸福。

        經過這麼多年，對於他當時的不知道把握早已釋懷。 當她知道他即將移民他國、永遠不再回來，她覺得那會是自己生命當中最深的遺憾，如果就讓他這樣走了，什麼都沒有說……

她想要好好的與他話別，感謝他陪著她走過了生命當中最甜美也最青澀的一段。 她一定要讓他知道：她從來不曾後悔過，因為那一路曾經一起共享的風光，確實是她青春歲月裡最令她難忘的篇章……

        看著依然英挺的他出現在這個兩人昔日習慣約會的泡沫紅茶店，她忽然覺得店裡那有點泫黃的燈光，那有點吵雜的音樂，讓他的赴約充滿了時空倒置的錯亂。

隨著他一步一步的走近，不知道為了什麼，她有點想哭，好像她那早已走遠的青春與初戀刻正划著小船，在漫漾的暖光裡，輕輕地划近她的生命，讓她的心裡充滿了如在夢中的迷離情緒。

然而，看到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變得既成熟又溫雅的他，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好像是地球子星的代表，正要接待從幾百萬光年以外駕著飛碟而來的母星訪客，感到一陣又一陣奇異的陌生。 

        她還來不及多說些什麼，就望見他熟悉卻帶點滄桑的眼瞳，裡頭寫滿了對於當年的悔恨－－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雖然人去樓空，他的時光流卻一直還停留在那段早已流失的愛情裡……

他說他二年前結婚了，因為那是一個非常像她的女孩子。 他說他半年前離婚了，因為那是一段注定不會幸福的婚姻。 他誠實的表白說，那是因為他總是把回憶裡的她當成一把尺，用來衡量著他的妻子；那是因為他看著他妻子時，總是想要在更深更深的裡面找到她的影子。

他哀傷的說，那個非常像她的女孩子在要求離婚的時候，不停哭著，說她再也不要當別人的影子……

對於發生在他身上的悲劇，她無比感傷，卻又無能為力。

是啊，人們總是對於不小心從自己指縫中流失的東西特別在意－－好像沒有失去，就不足以彰顯這個東西的價值與珍貴－－愛情是，愛人也是。

        他拿出一根煙卻不點燃，只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用那沉浸在淡淡哀傷裡面的眼神，深深凝視著她，她明白那是他心裡還燃著火光不能熄滅的愛情。

對於眼前這個還停留在分手那年，一直不願意再往前走的男人，她忽然感到一種母性的不捨。 此時，彷彿有輛滿滿載著青春與回憶的公車，忽地駛來，停靠在她的身旁，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上車，想要坐到他的身邊，陪著他再走一程…...

她跟他這兩個當年為了逃避自我而翹課的高中生，在這麼多年以後，各自經過了錯失彼此的那一段路程，終於又回到那個陽光不停旋轉在木棉樹上的午后，一起坐在263路公車上，靜靜地巡航著那條蜿蜒在市區的航道，靜靜地共賞著那幅迤邐在窗外的風光……

之後兩人靜靜地喝著紅茶，靜靜地望進彼此眼底的亮光，雖然話說得不多：好像什麼都沒說，然而，也什麼都說了……

臨別，他認真的留下了他在聖文森開設的旅行社的聯絡電話：「如果有一天妳決定不要妳老公了，記得一定要打電話給我，我會為妳跟女兒準備一個溫暖的窩！」 她笑了：「我會的。」

離開了那個泡沫紅茶店，坐在回家的統聯客運上，她讀著手機上他剛剛傳來的簡訊：「妳知道我會永遠在地球的彼端，等妳上我的車，一起坐到終點站。」

她的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感傷－－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兩個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到站？

凝思了許久，她終於回給他一個簡訊：「願你一路順風，能在聖文森享有另一段绮妮的風光。」……

車子即將到站，看著朦朧閃爍在前方那輝煌的燈光－－台中到了，這一次她沒有回頭望。

＜＊2003/10/20初稿＊2003/10/26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