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缸

珀林2040字

        灰濛濛的天空裡堆滿了雲，擁擠得好像是下班捷運車站裡的人群——

彷彿每朵雲都在那種揪緊裡扭曲，扭曲成另外一種生物，讓我聯想起小時候為了餵那條有如巨獸的紅龍魚，三哥豢養在玻璃瓶子裡，那一整瓶滿滿的蛆。

什麼時候，雙魚座的我竟然把窗外象徵自由的雲，連結了那麼醜惡而不堪的回憶？或許是因為你吧，或許是因為我自己。

        關上窗，我準備打卡下班。 就像我這一年來每天的行程一樣——藉由捷運車廂，我從這個封閉的財務室，緩緩平移到另一個也是封閉的小套房。

我拿出隨身的小鏡子，卻照見一臉的慘白。 失去自由的蛆，或許只有在被丟入魚缸，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墜入水裡的那一個瞬間，才得以自由的呼吸。然而，那自由卻是那麼的短暫，因為下個瞬間，它就要面臨死亡……

        走出辦公大樓，抬頭看著天空，一直不肯下雨的偏執，讓整個世界變成一大片灰鬱……那種色調，好像調上去光劑的油漆，沒有絲毫的光彩，暗暗呈現出一種幽蔭的死寂。

        你又失約了……

不論是今晚的約會，或是我們曾經許下要終生廝守的盟約，你都失約了。

        然而，我卻隱隱感到一點安心。

        走進捷運站，任由匆忙的人群推擠著我，感覺自己好像一條生病的魚，沒有力氣閃躲伏轉在周圍，那洶湧個不停的壓力。

        終於滑進那一列等待的行伍裡，我靜靜想著你。

整整七年的戀愛，好像一部重複播放的電影。

原本清晰的畫面在重覆中慢慢地失真，原本鮮豔的色彩也在播放中漸漸地褪色。

那天阿蘇告訴我說，前幾天他碰見你跟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走在一起，神情很是親密……

列車尚未進站，我的腦海裡卻響起阿里山上，那古老小火車的汽笛。

那年，我坐在火車上準備前往參加救國團暑期活動，嘟嘟的汽笛聲卻在即將到站的時候，牽動了我。我把頭伸出窗外，尾隨著綿延如乾冰的蒸氣，一路跟進了藍天裡——我看見了那朵獨立又遺世的白雲。

        我也看見了你。

當時，你也把頭伸出窗外，看著那朵白雲。

短短青青的三分頭，臉上淨是靦腆的微笑……陽光把你開朗的容貌鐫刻成一個純白的雕像，無邪的在風裡微笑。 那座雕像是如此雋永，好像一首歌詠永恆的小詩，在我心裡反覆的吟唱。

對照著那座永恆的雕像，我努力的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你現在的模樣，雖然不久前我們才見過面……

記得前天在星巴克咖啡見你時，那個不停手舞足蹈說著話，卻在我眼裡忽然停了格的你，感覺竟是那麼陌生……

我甚至開始懷疑坐在我面前那個停了格的你，為什麼話聲卻沒有停？

        我根本不認識你。

或許改變的不是你的髮型，而是天氣。

        是不是只有遺世的雲才得以獨立？ 是不是只有獨立的雲才得以閃耀著潔淨？再僵擠下去，我害怕我們的生命裡再也看不見當時的藍天跟白雲。

原本漫不經心的行伍忽然一窩蜂的肅立，每個人都緊張的望著黑壓壓的軌道。身後一個穿著厚重大衣的上班族男人不由自主地推擠著我，我回頭看見他一臉的不奈與焦急。

原來列車將要進站……是啊，每個爸爸都應該準時回家，陪著自己的妻兒吃晚餐……婚姻究竟是歸屬還是墳墓？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跟著前人的腳步前進，不管自己喜不喜歡，願不願意？

我彷彿又看見小時候，母親為了不停外遇的父親，偷偷躲在房間裡啜泣的背影……

    「小姐，妳到底要不要上車？ 請妳不要擋在路中央。」上班族男人這麼問。

        我看著手上的訂婚戒指。

    「星樂，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跟我結婚？ 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你也這麼問。

車門滴滴滴、滴滴滴的打開了。

彷彿那群玻璃瓶子裡的蛆被倏地丟進魚缸，每個人都匆匆的逃進紅龍的齒縫裡。我也被人群不由自主地擠進，胸口感覺到一種自由落體般的心悸。

    「阿蘇說他都告訴妳了，難道妳都不用問我那個女人是誰？ 我懷疑妳根本就不愛我……」

        車廂裡有個穿著黃色T恤的小男孩，澄清的眼睛，映照著一種天真的海藍。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魚缸裡，那隻躲在珊瑚礁旁、跟蛆比起來大不了多少的小金魚。

        在他的眼中，這些蠕動著、扭曲了的生物，究竟有多麼奇怪？

滴滴滴、滴滴滴，車門又打開了。

我忽然聽見阿里山上，那古老的汽笛。

        不管她是誰，我們早該結束了。

        (我真的沒有辦法告訴你)我真的好想當那朵獨立又遺世的白雲，記憶裡，她是那麼的潔淨。

        走出捷運站，我走進我家附近一家專門賣熱帶魚的水族館。

我買了一個小小的透明的魚缸，買了一隻小小的有著一雙澄清眼睛的小金魚，還買了一罐小小的魚飼料。

回到我的小套房，我把魚缸擺在窗前的書桌上，感覺上，那好像一個小小的，微微透著藍光的海洋。交雜著綠色與紅色的飼料，好像萬花筒裡花花綠綠的水晶，當我輕輕的把它們飄送到海裡，感覺好像天女散花一樣，非常的美麗。

魚好餓啊，它一直梭巡個不停……

我把戒指丟進魚缸裡，想像自己也在裡面游來游去。

天色漸漸的暗了，幾日來陰霾的天空終於下起了大雨。

我把窗簾拉上，想把窗外的灰鬱孤立在我的世界之外。

        愛情祇是我曾經看過的一場電影而已。或許那是一部灰色的喜劇，只是，有個膽小的雙魚座女生，沒有勇氣看到結局……

我決定在你的答錄機裡留言，不要去面對你眼裡的灰心。

        近近貼近魚缸，我照見自己一臉的潮水，好像剛剛游完泳一樣；打開房間裡那盞小小的水晶燈，我感到一種深深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