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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10 23:43:35瀏覽136|回應0|推薦2 | |
陽明山上看星星 珀林4431 字2003/10/27凌晨初稿 2004/2/12修稿
我把辭呈交給總經理,他一副見了鬼的表情讓我相信他的確很震驚!他問我什麼原因,我說因為我想要到世界各地看星星。 顯然他並不滿意,然而,生平第一次我竟然覺得他滿不滿意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總經理你一定要知道原因,那是因為昨天晚上,我跟我最不喜歡的學姊到陽明山上看星星……
艷冰學姊是所有大學學姊當中我最不喜歡的一個,雖然她總是對我照顧有加;我承認自己不喜歡她的理由,是因為她讓我更加地不喜歡自己。那並不純然只是忌妒--雖然很多人對她的美麗與才華又羨又妒--事實上我真正在意的是她身上充滿了我一直缺乏的勇氣。
她好像是一個可憎的對照版,一不小心翻閱就會映照出我對自己的不滿--看到她勇敢地追求著所有我想要的東西,過著我只能在夢裡面想像的人生,我就愈發地討厭自己。
猶如白天跟黑夜,我跟她不自覺就形成光與暗的對比--她習慣把她剛剛寫好的稿子立刻投遞到報社去,而我卻總是一再修改之後氣餒地丟回抽屜裡;她會橫刀奪愛把學長從校花手中搶過來,而我卻只會躲在角落為了我的暗戀偷偷的嘆息;畢業後她向各大報社毛遂自薦順利變成一個旅遊美食作家,而我卻不能選擇地成為一個平凡的翻譯社職員;她總是穿著我一直想穿卻不敢穿的短裙,而我卻只敢穿著我並不喜歡的牛仔褲。
在她的眼底,我大概像一隻籠子裡的猩猩,空有孔武自信的外表,卻對自己想要的生活顯示了完全的無能為力,又彷彿我是個想跟大家一起出去玩,卻沒有勇氣翻牆的小孩,被同伴遺棄在原地,但卻倔強的不肯哭泣,還故作堅強狀地玩著一個人的遊戲……
我的假裝不在意總是被她看穿,因為我在她的眼睛裡面看見了同情。我厭惡那種同情,在那種同情裡,我看見了自己的怯懦與疑懼,我不喜歡那個自己。 然而,這種想法毋寧也是無用且孩子氣的,因為我好像從她的眼底又看見了我不想看見的憐憫。
我一直想辦法跟她保持距離,她卻一直跟我保持著聯繫,有如一隻我不喜歡、別人卻交給我保管的風箏,好不容易可以放手了,風箏卻在瞬間變成了鴿子,不時地飛回我身邊--我不懂她幹嘛一直寫信,但是自從她畢業之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封長長的信從她遊走的城市寄來給我。
接到她的來信,確實讓我在瞬間神遊許多神秘而寬闊的異域,巴黎、哈爾濱、約翰尼斯堡、柏林……愈是看見她展示在玻璃窗裡的華麗人生,讓我愈加不滿自己的不敢擅離。 天知道我有多麼渴望:穿上照片裡那件展示在高田賢三專櫃裡,畫滿了各色鬱金香的絲質迷你短裙,四處去旅行……
昨天艷冰學姊忽然打電話給我,邀我晚上一起到陽明山上看星星。
看星星? 如果拿星星作比喻,她像一顆自由的流星,自在的變換著自己--在她的生活裡,沒有穩定或安逸,永遠充滿了神奇的冒險以及戲劇化的情節;而我卻是一個定型的衛星,繞著既定的軌道運行--裡面沒有意外,也沒有驚喜,只有日以繼夜、夜以繼日,重複著不知道能有什麼改變的風景。
可憐的衛星根本不想看見那顆快樂的流星,然而我連說不要都沒有勇氣。一路車行的沉默讓我想要跳車逃走,換成學姊,她一定老早say no吧…… 我真的非常厭惡自己--為什麼我連說不的勇氣都沒有?
我心不在焉的坐在擎天崗的草坪,看著那些因為光害而變得有點黯淡的星星;而艷冰學姊則一反往常,安靜地把視線凝注在很遠很遠的那顆星。
忽然她開口了,聲音縹緲的像是黃昏裡的一朵涼雲:「小珍,妳看那顆星星,如果它忽然失去了方向,不想移動又不想留在原地,那麼它該到哪裡去……」
這根本不像一直勇往直前的學姊會問的問題,她今天到底有什麼毛病:「什麼意思?星星不是受引力影響而運行的嗎,為什麼會失去方向?」
她縹緲在夜空裡,完全不理會我的問題:「我覺得我就像一顆失去方向的星星,從現在開始,要隨便流浪到哪裡……」
我凝視著艷冰學姊被星光趁得分外迷濛的眼睛,才恍然看清她不知何時已然褪去那個天之驕女的光鮮外衣,變成一個在夢境裡迷失了方向的精靈。
我開始擔心:「學姊妳還好吧?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根本沒有意願回到地面,仍然縹緲在星光裡:「難道妳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
廢話,我當然想過這個問題,每個不夠美的女生都想過這個問題……
然而黑暗裡的艷冰學姐卻散發出一種迷惘的氣息,微微閃爍著一種銀白色的光芒,那光芒觸動著我,讓我不禁安靜下來:
「……上個星期我站到了快樂的屋頂--偉夫到米蘭來找我、來向我求婚,妳知道那一直是我夢寐所求。我真的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他就像我夢中的王子,穿著白色V領毛衣、丹寧布牛仔褲,拿著一束我最喜歡的紫色桔梗花,在米蘭教堂前面的廣場,在大廷廣眾之下,跪著為我戴上我最喜歡的Tiffany鑽戒……那時我快樂的都哭了……」
我想像著那個完美的畫面,心底隱隱升起一種感傷,還有一種忌妒……為什麼這麼完美的事情不會降臨在我身上? 霎時我感覺心裡有種邪惡的什麼東西跑了出來,它像隻暴怒的猩猩,瘋狂打碎了原先那股因為她的迷惘而產生的關心。
廢話,如果是我,我一定也感動死了! 那個全世界最帥的男孩子、又是外商銀行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總裁,竟然跪在地上跟妳求婚?妳還迷惘個什麼勁? 還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真正沒有意義的人生在這裡吧! 我根本只有暗戀的份!
她好像去到了一條只有月光跟自己的小溪,一個人在溪畔邊擣衣、邊回憶,完全看不見旁邊還有我這個不以為然的人:「隔天凌晨三點鐘,我在飯店裡醒來……我看著睡在旁邊的偉夫,看著我手上的鑽戒、看著擺在床頭的桔梗花、看著這個豪華的總統套房,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好空虛……我覺得自己不快樂,非常不快樂……我忽然哭了起來……」
心裡竄動著要衝出來的那隻邪惡的猩猩幾乎要罵出聲音:「妳這個不知足的女人,竟然得到了全世界女人都想要得到的一切之後,覺得不快樂?我看妳真的是太好命,好命到過頭了!」
她彷彿停止了擣衣,改而專心回憶著:「那種感覺很像有一個仙女,用魔法讓妳在瞬間擁有了所有妳這輩子都想要擁有的東西。可是,經過了一整天的興奮之後,妳卻開始覺得空虛,想要問自己:然後呢? 所有我要的東西都在這裡了,從此還有什麼值得我去追尋? 然後,妳竟然開始懷疑-- 難道眼前的這一切,真的就是我想要追尋的一切?」 她停止了回憶,轉而努力於思索:「我知道我有點不可理喻,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短跑選手,經過多年的努力之後,終於如願變成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然後呢?我要作什麼? 努力跑得比我自己還快嗎? 就算我又刷新了我自己保持的紀錄,然後呢? 還能怎麼樣? 我覺得空虛…… 因為我不知道跑這麼快要作什麼?」
或許這就是成功者的幸運與悲哀吧--悲哀的是她們很早就站上了世界的屋頂,所以她們必須在屋頂上面對最真實的自己;幸運的也或者是因為她們這麼早就站上了世界的屋頂,所以她們才有機會在屋頂上面對最真實的自己。究竟幸或不幸,只能由個人定義,我不是成功者,所以我不知道……
我開始對艷冰學姐感到同情,那隻邪惡的猩猩也隨著夜風消失在草原裡。
雖然我在山下,我仍然可以想像一個人歷經千辛萬苦終於順利站上埃佛勒斯峰之後,忽然會有從此再也沒有什麼比聖母峰更有挑戰性的山可以登的落寞;甚至會有忽然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登山的失落。我想,那種亙古的寂寞或許是一種指引,指引人發願去尋找生命的真理?
我終於可以靜下心,聽著那個不尋常的夢境。
「我一個人坐在飯店的陽台看星星,想像當我八十歲臨終的時候,會不會後悔自己當時作了這個決定?雖然跟偉夫結婚完全符合所謂幸福快樂的標準,然而,我卻沒有辦法肯定,我會不會後悔? 是啊,我完全不能肯定,這個曾經是我那麼想要的東西,是不是我真心想要的人生! 我的意思是--這或許是十八歲時的我想要的,可是,這是現在二十八歲的我想要的嗎?我開始懷疑。」
「每一秒鐘,每個人的內心都在改變,十八歲時的想法、跟現在的想法、跟八十歲臨終前的想法,一定有些什麼改變了。現在我以為幸福的事情,說不定等我八十歲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年輕時候的這個決定蠢得要命……我沒有辦法忍受這個想法,所以我逃走了……」
瞬間天空墜落一顆流星,我彷彿看見遠方有一顆飄搖的高空汽球忽地被戳破,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妳逃走了?什麼意思?」
「我趁他睡覺的時候,拿了隨身衣物跟護照,就連夜搭飛機回台灣了!」
我好像看見鐵達尼號裡的羅絲輕輕彎一個身,就把那個全世界最珍貴的<海洋之星>丟進了大海裡。
「天啊,妳竟然把全台灣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扔在米蘭? 妳一定瘋了!」
艷冰學姊莞爾一笑,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男孩:「我媽也覺得我瘋了,因為回來以後我把報社的工作也全部辭掉了!」
「妳把工作辭掉了,為什麼? 妳不是一直很喜歡這個工作嗎? 我真的被妳搞糊塗了,妳不接受學長的求婚就算了,為什麼連工作也要辭掉呢?」
我好像不小心跌進了尼加拉瓜大瀑布的遊客,被沖洩而下的一百萬疑問沖得頭昏!岸上的艷冰學姐卻視若無睹,只是看著橫飛的水沫沾濡著遠方的星辰。
「為什麼人們會在自己的生命畫上軌道,任由自己的人生隨著多年前的決定而運行?例如做這樣的工作,過這樣的生活,愛這樣的男人? 難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的想法不會有什麼不同? 例如不想再做這樣的工作,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不想再愛這樣的男人?當我們想改變了,我們有沒有勇氣脫軌? 離開這個自己親手劃上的軌道,航行到另一個地方?」
我忽然明白原來艷冰學姊也是一顆衛星,原來我們兩人之間的差異只是在於她的軌道比較華麗。
「我也知道自己的矛盾,因為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就有個聲音告訴我說:『留在原地不快樂,離開原地就保證會快樂了嗎?』,我知道那是內在那個不想改變、沒有勇氣改變的自己……」
這就是存在每個人心裡的兩隊小兵吧,原來一個人有沒有勇氣只是取決於妳決定要讓哪一隊小兵獲得勝利。
「雖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可是我選擇不留在原地……因為我想要親手找出生命對我的意義,我不想陷入永遠在追尋、也永遠在空虛的陷阱裡……」
她依然凝視著天上那顆最遠最遠的星星。
艷冰學姊果然是我的對照版,她終究勇敢的選擇了要當一顆自由的流星。奇妙的是,我竟然不再討厭她了,或許是因為她的這一席話讓我相信,我的內在一定也有這麼一隊勇敢的小兵。
我告訴自己--如果艷冰學姊可以把所有曾經握在手上的、那麼美好的東西全部都丟棄,只為了遵循內心那股追尋自我的聲音;那麼妳把所有妳不喜歡的東西全部丟棄,又有什麼好可惜?勇敢的小兵終於擊退了那群懦弱的小兵。
望著艷冰學姊勇敢的神情,我心底第一次湧起一種心意相通的寧靜,那是了解跟默契。
我們被清朗的星空完整包圍著,靜靜看了一整晚的星星,彷彿兩個正在時間的甬道裡面等待黎明的精靈。
總經理終於批上大大一個<准>字在我的辭呈裡,讓我想起當年考完聯考走出考場時又驕傲又得意的心情。
走出翻譯社,我穿著新買的那條絲質向日葵短裙,雀躍地想像自己正要走向巴黎左岸的咖啡廳。
遠遠有個人影,那是艷冰學姊穿著白襯衫牛仔褲,正在朝我揮手。
她像一隻溫潤的母鴿,溫柔的笑著,咕咕的依偎著我:「我就知道妳今天一定有空陪我去陽明山上看星星……」
陽光下我終於翻越了那道圍牆,可以跟大家一起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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