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過後，所有親友都已離去。

只留他一個人，孤獨坐在北海福座，透過一扇淒冷的窗戶，望著窗外的海景。

        他的悔恨泅泳成太平洋洶湧的波濤，無聲哀鳴著﹍﹍激起一朵又一朵絕望的浪花，在什麼也留不住的沙灘，留下無力回天的泡沫。

        是啊，他無力回天。

他什麼都喚不回﹍﹍

        回頭凝望空無一人的靈堂，凝望靜靜在相片中朝著他微笑的妻子與兩個小女兒，他痛恨著自己。

他痛恨自己的無力回天；然而，他更痛恨的是，放浪的昨天。

        面對他的懊悔，天真無邪的三個笑臉，卻彷如視而未見。 反而在粉嫩如春雪的玫瑰花叢中，以與藍天背景同般澄淨的雙眼，歡樂以對。

        那是她們生前拍的相片＿＿

那天，陽光爛漫的清晨，他的妻子與女兒們，化成悠遊風中的三個小精靈，拍動鑲著金光的透明翅膀，飛舞在千萬朵玫瑰編織的雲朵上﹍﹍

        他一直想不起來，當時，面對如此明媚的畫面，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記得那時，他遠遠看著她們奔跑、嘻鬧，卻沒有走近；遠遠聽著她們把花鈴般悅耳的笑聲灑在玫瑰花田，卻不發一言。

        記得那時，看著她們歡呼採收玫瑰田裡，那些被她們的天真逗得笑顏逐開的花朵，他卻站的好遠好遠。

距離她們好遠好遠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可能一大半都是虧欠。

他感到深深的虧欠。

        當時藏在西裝褲口袋裡的手機，無聲震動著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讓他慌忙離開眼前如詩的美景，匆匆避進花園外的廁所接聽。

        他有外遇。

        妻子很早就知道，卻在將近半年激烈、瘋狂、無效的爭吵之後，不知為了什麼，忽然安靜下來。 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麼讓她安靜下來，只知道安靜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像個迷宮裡的陀螺，在外頭轉個不停。 輾轉聽佣人說她一下子看心理醫生，一下子看婚姻諮詢，一下子迷催眠課程，一下子上成長課程﹍﹍終於，她不再吵鬧，並且決定為了孩子不要離婚，而留了下來。

他隱隱明白妻子選擇了等待，等待他的歸來﹍﹍

        他努力追想那天鏡頭裡妻子的表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時在玫瑰花園，妻子夾在兩個女兒可愛臉龐中間，一直微笑著的臉上，究竟還寫了什麼其他的表情？

他苦苦追憶，仍然想不起來﹍﹍

        仔細端詳相片裡妻子柔美的眼睛，他驀地一陣戚然＿＿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永遠想不起來，因為當時自己根本沒有仔細去看，或者說，他已經把眼睛完全閉上。

        是啊，自從外遇事件爆發以來，妻子就變成透明的存在。

他不再直視她的眼睛，也不再觀察她的表情，瘦成三十多公斤的妻子整個人，只剩下遠遠一縷隱約的空氣，在他眼角後方飄移著默片裡的人影。

        對於這個愛了他這麼多年的妻子，他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他選擇逃避。

因為他不想看見那些藏在她心裡的眼淚，他以為那代表了妻子無聲的控訴；他更不想看見那些藏在她眼角的傷悲，他以為那是妻子對他的痛苦深深的哀憐。

所以，他轉過頭去，把她的心情與表情拋到一邊。 可悲的是，這種逃避連帶把緊黏在妻子身旁的兩個女兒，也一併拋到身後。

他並非有意忽略，只是在逃離束縛追求自由的同時，他也逃離了自己對於這個家庭原本的愛憐。

他是如此懊悔。

正是這種逃避，使得那天，當她們奔跑嘻笑於玫瑰花田的時候，他只能遠遠看著，以至於看不真切。正是他的視而不見，使得此刻他想要回憶她們當時的笑臉，卻置身強烈的光影中，雖然努力想要看清遠方快速飛過的蝴蝶，卻只見模糊的輪廓，而不見具體的容顏。

他竟然錯失了最後一個機會，看著她們三個人活著露出笑顏。

是啊，她們死了。 就在為了補償他心裡虧欠的假期結束的隔天。

那夜，就在他陪另一個女人吃完飯，在路易威登名品店裡選購了好久的皮包，又去夜店喝了小酒，準備送女人回住處的時候；裝設在主臥室裡不停洩著氣的瓦斯管線，讓已經上床的兩個女兒，以及準備洗完澡為他繼續等門的妻子，永遠沉睡。

        救護車淒厲切割著他的耳膜，他卻沒有知覺。

望著頓時長眠的她們，他的心裡狂奔著一群悲傷的大象，每一隻背頸上都插滿了悔恨的劍，殘殘流著血﹍﹍

懊悔是冶鐵師傅手裡的那把鐵鎚，狠狠捶打著永遠不能變成鋼筋的鐵鍊﹍﹍

他再也沒有機會說抱歉，因為，他根本沒有機會說再見。

直到葬禮結束，他都沒有流淚。 因為他流不出任何一滴眼淚＿＿不是不傷悲，而是過度傷悲。

悔恨把他圍困在長滿仙人掌的沙漠，撲跌著滿身刺痛，卻在巨大的疼痛裡麻木，昏厥，忘了痛的感覺。

看著相片裡笑如天使的妻子還有兩個小女兒，他寂然明白自己不再有機會幻想：如果當初怎麼樣，現在就怎麼樣﹍﹍因為，死亡已經把所有的如果，打碎成灰。

眼前的太平洋如此遼闊，遠遠隔開亞洲與美洲；然而，橫亙在他們中間的陰陽海，卻比全宇宙的星空還要遼闊，讓他怎麼也無法穿越，讓他只能被遺留在原地，嚐遍留在這頭，生離死別割心之痛。

雖然沒有家了，可是，他還是得回家，回到只有孤單在等門，思念在活動的空房。

雙手強烈顫抖著，他打開了妻子的筆記本。

妻子一直有寫作的習慣，只是，他一直不想知道這一年來她寫了些什麼樣的文章。如今，他卻迫切想要看清，一直在他眼角後方飄移的模糊人影，有著怎麼樣真實的感情。

人生竟然如此弔詭＿＿ 竟然在妻子死後，他才願意靜下心來，審閱自己帶給妻子的傷悲。

密密麻麻的筆記本裡，寫滿妻子在他外遇期間一路走來的反覆與折磨，堅強與脆弱，更多的是，閃閃如星斗，對於真愛的渴求﹍﹍

他隱然看見這些日子以來，妻子幻化成獨守廣寒宮的嫦娥，以浩瀚碧海不停清洗著滿地的怨恨＿＿ 雖然怎麼也趕不走環繞身旁的寂寞，卻仍執意在心裡點著一根希望的柴火。

他忽然不懂，為什麼自己當時可以坐視這個愛他的女人，跙跙獨行，甚至荒然飄零在痛苦的沙漠？

唯一安慰的是，雖然妻子的生命被他的背叛撕裂，幸好有兩個乖巧的女兒給她力量，讓她行走於感情失落的荒野時，可以縫黏從她心上切割下來的繁多碎片。

靜靜讀著妻子或混亂或端正的字體，他終於明白自己曾經作了什麼﹍﹍然而，他卻開始不明白，自己當時，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既安慰又痛楚的想著：上天垂憐，妻子終於得以自情海無邊的痛苦當中解脫，隨著兩個可愛的小天使，一起飛回安詳聖潔的天堂，領受聖靈的的潔淨與充滿。 而他，卻從此墜落悔恨的大海，正要開始他永無止盡的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