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孤
珀林3115字
92年7月初稿、2003/9/22完稿
我看著身旁那個緊緊握著我的手的孩子,忽然覺得他圓嫩的小臉像朵剛剛盛開的向日葵,正要開始綻放生命的希望與活力。只見那朵向日葵正眨著眼睛朝著陽光來處仰望,與我一起讀著天空寫下來的,他怎麼也看不懂的、生命的詩篇。
孩子興高彩烈的在天空尋找他看得懂的詩句:「乾爹你看,那朵雲好像怪獸, …… 咦,還有鹹蛋超人在飛!」 他可愛的眼睛好像兩顆剛剛誕生在宇宙的星星,不停閃動著新生的天真與好奇。看著這個渾然不知死神已經暗地把生離死別這麼悲愴的詩句寫滿他的世界、仍然羞怯快活得像隻小鹿斑比的孩子,我不由得又有點哽咽。 我有點訝異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竟然這麼容易傷悲,因為我並不是一個太容易感傷的男人,記得當我十歲父親過世的時候,我並沒有流下太多眼淚。
藍天是我大學同學朴忠的小孩,我是在朴忠罹患肝癌過世前三個月,才臨危受託成為這個三歲小男孩的乾爹。 藍天的媽媽是孤兒院裡長大的年輕女孩,三年前生藍天的時候,因為大量失血難產過世,所以藍天除了相片以外從來沒有見過他媽媽一面。
朴忠是緬甸來台的僑生,在台灣沒有任何親人,當他知道自己已經是肝癌末期、只剩三個月生命的時候,決定把這個從此失親的小男孩託付給我這個家在台南、獨自在台北工作的單身漢。我想朴忠之所以選擇了我來當藍天的父親,除了我們醇厚的友情,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他知道我不會拒絕他的付託、而且我一定會努力當一個好父親。 因為他知道我最了解一個好父親對一個孩子的重要性;因為他知道我從小就為了沒有享受過父愛而備感遺憾跟悲哀。
我是如此沉重,面對著他的死亡,面對著他的付託,然而,我又無以逃脫。 在陪伴朴忠等待死亡來臨的這三個月裡,我眼睜睜看著死神藉著疾病一絲絲的抽離生命的尊嚴與生氣。我知道朴忠一直強忍著。 然而,那種讓人想要拿把刀子了斷自己生命以求解脫的劇烈疼痛,加上遺下稚子獨留人間自己卻無能為力的心痛,卻讓朴忠在一天夜裡,在他起來上廁所的途中,終於丟棄了最後的自制,不由自主的坐在地上哭泣。
自朴忠生病移居我家以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情緒失控,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人這麼哭過,可是我發現我懂:他低低的啜泣裡面含有多少的絕望與傷心。我沒有走進去,也沒有讓他知道我從門縫裡看見了什麼,我只是靜靜的站在門外,為他守護他一直努力保持的、生命最後的尊嚴。
對照著死亡的悲凄,隔壁房間睡著的藍天卻顯得如此寧靜,好像一隻裹在甬裡的毛毛蟲,沒有任何聲響可以打擾他在破甬之前甜美的沉睡。 我看著死亡與新生在同一個屋簷下互不妨礙的進行,忽然感到我正目睹生命輪迴的一場大戲,不禁噓唏。
我欣見於朴忠的死亡,不是殘酷,而是仁慈,因為我知道對已經癌症末期的患者來說,死亡是解脫生命痛苦的最後一個步驟;而我也可以感受到朴忠跟我一樣,正殷切地等待死亡為他解開生命的最後一道枷鎖。然而,唯一令我們兩人感到掛礙的,是那個不知何時才能長大破甬而出、羽化成蝶的孩子,該如何面對父親的痛苦與死亡? 就在朴忠失控哭泣的隔天,朴忠自己主動提出他不想讓藍天見證死亡表面上的殘忍,因此我們決定讓他移住安寧病房度過他最後一段時日。
每天下班,我到幼稚園接了藍天,就帶著他到安寧病房。 我沒有辦法忍受看著他們父子相聚而不感傷,所以總是藉口抽煙、躲在門外。 然而,我的眼光卻總是不由自主的穿越那老是擦不乾淨、模糊的玻璃窗戶,停留在朴忠堅毅的笑臉上。朴忠臉上的那股輕鬆讓我有種錯覺:彷彿他只是有點疲倦,所以趁著工作空檔,到床上小寐了一會兒,等他養足精神,就可以馬上神采奕奕的起床工作…… 但我知道不讓藍天看穿他的疼痛對朴忠而言已是非常艱難的工作,因為護士私底下告訴我說,朴忠每日所需的嗎啡用劑,已經遠遠超過安全用量。
趁著護士帶藍天去花園,朴忠問我,該不該讓孩子見他最後一面? 語畢,他沉默,我也沉默。 我們一起落入一個重大的思索 -- 該讓藍天繼續懷抱著其實已經破滅的希望?還是乾脆讓他徹底絕望後另覓寄託? 無限的沉默中,這個寧謐但充滿消毒藥水味的病房,忽然變成午夜急駛的特快車,在遲遲夜色裡,載著我們友朋兩人一起駛向茫然沒有答案的遠方……
最後還是朴忠打破了沉默,他說,還是別見吧,因為他不忍心看到藍天純真的眼睛裡面有淚水,那只會讓他更抽不開身。 我頷首,我了解。 我們都希望為藍天美麗的童年留下美好的記憶,那些現實的傷心,至少等他長大一些,比較有能力面對的時候,再讓他慢慢體會。是啊! 誰忍心告訴一個已經失恃的三歲小男孩說他即將再失去他的父親? 所以我完全可以了解身為藍天守護神的朴忠,當然捨不得把成筐成筐破滅的回憶,一古腦地傾倒在藍天本應天真本應快樂的幼小世界!
死神終於發了慈悲,沒有太多為難就帶走了朴忠。 他臨走的時候,我特意帶著藍天在醫院的花園裡散步,因此我們兩人都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 其他兩個同學為朴忠送了終並且為他料理了所有的後事。而我則在滿腔悲傷裡,陪著藍天玩鹹蛋超人打敗巴爾坦星人的遊戲。 在那個大人為孩子虛構的美好世界裡,鹹蛋超人為了讓巴爾坦星人能夠回到小小巴爾坦星人身邊,最後還是用光彈解救了自爆的巴爾坦星人,讓他重新復活、好帶著他的孩子們回到他們自己的星球;可是,我不是鹹蛋超人,我沒有辦法讓任何人復活……
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就像朴忠那夜坐在地上低低的啜泣一樣。 藍天緊張的跑過來,看著我說:「乾爹你很傷心嗎?…… 把拔說男生不能哭耶……」 他一手摟著我的脖子、一手輕拍著我的背,好像安慰他的一個小弟弟:「乾爹你不要哭了……如果你不哭,等會兒我就幫你買玩具喔。」……
葬禮過後,我一個人坐火車回台南老家接藍天,他正陪著阿嬤在菜田裡工作。 遠遠看到我來,他揮舞著手裡的菜瓜,飛快地朝我直奔而來。 我緊緊抱住那個小小的身軀,好像抱著我最心愛的東西,一刻也捨不得放開:我剛剛送走我最知心的朋友,絕對不能忍受再失去什麼…… 我年老的母親慢慢走來我們身邊,她沒說什麼,只是慈愛地摸摸我的頭:「餓了沒,灶腳有飯菜,去吃一點。」
我跟我那寡居多年、以種稻米蔬菜自給的母親,一起坐在土塊厝微寒的廚房,坐在微涼的長條板凳上吃飯。 我知道我十歲時父親在賭場裡因為詐賭、被莊家率眾打死的回憶,又如流水、緩緩流過母親的心裡。死亡有時很殘忍,有時也很仁慈:父親的死亡讓母親自無邊無際的婚姻暴力中獲得了解脫。 雖然她一個人寡居了二十五年,然而,母親曾經感慨地說,這二十五年她獨自撫養我的辛苦,跟之前十二年來她在婚姻裡受到的凌虐與折磨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我拒絕了母親要我把藍天留在台南讓她照顧的提議,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想要親手完成朴忠對我的付託。 我牽起正在廚房水缸旁玩水的藍天,想帶他到屋後的田裡走走。 我感到他濕漉漉的小手,帶著微微的熱氣,正在蒸騰著我的胸口。我們一路走過田埂,一路走過油麻菜田。 那一大片柔亮纖黃的花瓣,好像一大片金黃色的夢,夢中,是那年寒假我跟朴忠一起騎著腳踏車行過花田,對著花叢中走過的年輕女孩,輕挑的吹著口哨。
高高的天空如此湛藍,正是記憶裡淹沒那整個興高彩烈寒假的晴空。 我跟朴忠的青春,恍如花叢中的粉蝶,遠遠的飛過,飛到空中,留下以純白的雲絮寫成的長串詩篇,然後,一陣風吹來,留下了最後一首關於死亡與新生的詩篇。
孩子問我:「把拔呢?」 我看著天空裡快速飄過的雲朵,彷彿看見朴忠堅毅的笑臉,正在天上看顧著藍天跟我。
我輕輕摸著這朵向日葵的頭:「把拔睡著了,我們不要吵他喔……我們現在來玩鹹蛋超人打敗巴爾坦星人的遊戲好不好?」
扮演鹹蛋超人的藍天在田埂上追逐著我,我恍然看見自己的童年也正在後面向我招手…… 我驀地轉身,把那個小小的身軀緊緊擁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