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登於從容文學38期》

夢是靈魂的告白，是最美的陳詞。夢是虛幻的，偶然現出一絲真容。夢是多層次的，休息時，無聲的輪播。夢是一方天地，是特別的舞台。每場夢的主角都是自己，自己從不做別人的夢。夢貼近現實，卻不是現實。他沿著今生的航線，跨界前世與來生。他讓你見到你絕對見不到的人，實現不可能實現的奇蹟。夢是不思議，芥子也可納須彌，夢，普周法界，涵容空有。夢中，眾生平等，一切清淨。浮生若夢，浮夢若生。夢不異空，空不異夢。 

對我而言，夢是藝術品，醒著的時候，我無法創造出這些太虛幻境。他太美，他太真，令我無法直視。他身形飄忽，不是我能控制的，他是另一個自己。只是我活在這裡，他活在那裏，李白說他夜半來，天明去。任何捕捉，都是徒勞。就像突如其來的命運，你不知是愛情，還是悲劇。還好有夢，我才沒那麼孤寂。還好有我，夢才可以延續。 

第一夢 

我來到大河邊，偶遇查拉圖斯特拉。他是波斯的智者，尼采的導師，如今垂垂老矣，等著我的到來。我問他：我正面臨信仰的危機，失卻了歸真的指標。現代人的靈性被劫持。先生何以教我？ 

他是西方的幻影。善惡對立的源頭。他是一神論的創造者。我說，我來自東方，我們的教導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真神無形無相，不是「沒有」，而是人無法認識他。 

他搖搖頭，化身為一片森然的樹海。每一顆樹都是他。他說，你只是頭腦上明白，事實上你不明白。你是書生，把書本當真實。真實不住在書裏面。 

他說，西方的路是線性的，所以發展出幾何與邏輯，二元論與辨證法。你的概念是西方理性的另一邊，姑且稱之為感性，或是悟性的。你只能象徵地，隱喻地捕捉那幽玄且朦朧的事物，缺乏精確，也缺乏統一的理論，這是你的特性，也是你的盲點。西方的教導是理性地認識神，而這個神是唯一的。我們的世界觀是神的世界觀。唯有唯一，才有萬物。唯一就是真神。 

我說，你們的問題在於把神給人格化，譬如希臘神話的神，很像現代電影裡的曼威英雄。他說，你的理解是片面的，希臘人的神是抽象的概念，那些神話只是隱喻，不是物質主義的存在。可以說，神代表精確的化身。我說的神，善神與惡神也是概念的化身，存在人心中，不是外在的一個人人可以看見與碰觸的生命。 

我沉默，那是我誤解了嗎？他說，你以為的西方宗教，其實是後來政治的產物，為了統治帝國的需要。宗教一直是政治的。 

他接著說，西方的神，不是具象的，他是一切，是自然，是規律。神不是外在於生命之外的創造者，也不是內在的神，他是思維的，幾何的，理想的。你必須絕對理性，才能有絕對精神，這就是神。 

我默默聽，彷彿一切都靜默了。我知道，他教我的是另一種途徑。科學發展至極致，就接近神。

我說，善惡對立的思維就是禍根。二元論的世界，人的意識也是分裂的。主客對立、唯物與唯心的對立，甚至你的神與我的神的對立。順著這條線性的發展，人類往未來的互相對立俯衝而去。現在不就是如此嗎？ 

他說，那是理性還不夠，人還沉溺在既定觀念之中。理性是超越的，破除迷信，破除既定的意識形態，絕對理性，就不會鬥爭，就見著自己的世界。 

第二夢 

然後，我夢見一位身著棗紅色長袍的女人，長袍滾著金色的花邊。他跨坐在一尾巨大的鳥身上，寶藍色的羽毛放著耀眼的光。女人懷著一顆水晶球，就在我眼前把它送上天空。 

「啊，這是月亮嗎？」我這麼想。 

他說，你陷入巨大的催眠中，我來叫醒你。他說，不只是你，每個人都在幻夢之中，都被催眠了，你在夢中被移植思想，你的生命版本被插卡，被塗銷，被延長，被改變。最可怕的催眠，是不自覺的自我催眠。所以，解開催眠的關鍵還是在於你自己。首先你要知道，你的思想是假的，你的理性，邏輯與信仰都是假的，是被設定的夢幻泡影。 

他說，你的寫作就是一種自我催眠，你也在催眠別人。你把虛幻表述得太真實，因為你被催眠，所以你神秘、浪漫、沉溺。你很像祭司，代替無形的力量說話。你要做的，並不是學習理性、邏輯或科學。你應該解開這場巨大的催眠，從中甦醒，你的本性就是光。現在的你非常荒謬。為什麼要提著光明去找尋文明之火呢？把火中的灰燼當真理呢？ 

我說：我一直有個疑問，人可以自立成就嗎？還是要仰仗外在的神力救贖？人要做什麼來證明自己，才能成就嗎？還是「無為」便可成就？ 

他說，你在夢中，自己醒不過來，就要有人告訴你，讓你知道你在夢中，至於要不要醒來，那是你的選擇。至於第二個問題，其實還是你只要醒來，做不做什麼都沒有關係。你在夢中做再多，也只是夢一場，不能說你做很多事就能醒來。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悠遠的聲音。他說，那是更深的呼喚。我幫你，你去看看。

於是，他讓我回到一個朝代。我在夢中被催眠了。 

第三夢 

我是弘忍，她是惠能。她問，你為什麼把法脈傳給我。我說：「我未傳而實已傳，你未得而本已得。」因為你得到這顆心，雖說得而實無所得，我們心本無異，本性相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此乃微妙甚深法。非誰度誰，誰傳誰，眾生同一體性故也。 

所以，得道是什麼？是無所得。故不用刻意做什麼，保持真心，隨流而不遷。 

然後我回到原來的夢境中，他說，我讓你看到你的詩。於是我夢迴唐朝。賦詩云：並轡長安道。同遊朱雀橋。盛世少年勇。有女花月嬌。賦詩三千首。佳人同吹簫。夜深明月裡。故夢上瓊瑤。 

我旁觀一切，不入亦無不入。於是，我明白，我的詩不是寫出來的，是變出來的。他透過玄妙之門，把天心靈府的一切，轉化為文字與音樂。他是夢出來的，如清泉一般湧出。詩早就有了， 我只是把他生出來而已。 

他見我明白。便說，你屬於東方，遊歷西方。你沒有問題，只是缺乏信心。你在挑選，迴避你不喜歡的。選擇你喜歡的，這就說明你也有厭惡的。至道是不二的，沒有二元，沒有絕對，你只要隨緣，靜觀，不思善，不思惡，這就是你的本來面目。大道是靜默的，不二的，夢也是道。他無言，當下便是。不二之門。 

他繼續說，你的問題在於，你只想屈從他人門下，樂於當門徒。然後你被拘束，產生迷惑，因為你沒有正確對待自己。你逃避矛盾與痛苦。苦是一定的，逃避痛苦會多一種苦。有身體就會痛苦，但是肉體也會有俗世的欲樂。你只要知道肉體的侷限性就好了，不要局限，也無須害羞，接受他，使用他，因為他不是全部，終究會歸於塵土。 

智慧不是學來的，是你本來就有的。你需要的，不是能力，而是意願，沒有願，就不會實行。為什麼缺乏意願，因為你懷疑，你托身於蒼白的道理，卻淹沒在慾望的長河。你懂很多，可是沒有用。譬如一株花，最後的使命是開花結果，這是自然規律。本心自然現出來，不要害怕，退回去一個人的世界，等待誰來三顧茅廬，等待著哪一天。 

覺醒的人，不應該癡迷夢境。應該告別過去，回歸自己。夢境再美，替代不了現實的歷練。你的道場在名利的世間，這是修羅場，你存在於此，雖然是夢，你卻感到無比的真實。 

第四夢 

我夢見一個月亮，化為三個。目睹此天文奇景，我拿起手機要拍。不料，三個月亮撞在一起，旋即墜落地面。月亮彷彿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裡是金色的宮殿。碎片灑落地面，諾大的月球如流星般墜落。 

我在夢裡知道是夢，但還是怵目驚心。我抱著一個娃，她好像是我，自己生了另一個自己。她黏著我，然後變成一大群娃，都是一個樣，但是年紀大小不等。他們不會說話，用意念和我溝通。 

醒來後，我心情很不好。儘管是夢，我知道那是我潛意識的湧現。 

這個夢是接續上一個夢來的。他是一個人，不是神。他一個人，渾身是傷。我攙扶著他，走了一程。我心裡納悶，怎麼他會落到這步田地！我意識到，那是未來的我，活在一個平行的宇宙中。 

他是大師，如今晚景淒涼。我不願夢這個夢，但是我夢了。我不願在現實中實現這個夢，堅決至極。我說，人間不需要大師，只需要普通人。大師是人類的災星，因為人類的惶惑與貪欲，愚昧加上妄念，所以才出現這一品類。大師是人心中最大的魔戒，戴上去，就拿不下來了。而且引來人們的爭奪，都希望能戴上戒指，擁有宰制世間的力量。 

大師是眾生的黑洞，有大師，眾人就沒有自心的光明。如同毒癮一樣，膜拜者難以戒除對他的依賴。可是，人性的惡毒不拔除，真有大師，他也會被拖累，一起完蛋。大師與門徒是荒謬的景觀，我不反對，但是絕不想成為任何一方。 

夢的延續 

平庸是我的人生，奉養母親，與妻偕老，把子女養大。或許在海邊，或許在山間，過著清雅的日子。隨緣而活，安忍自性，或許養條狗，或者養隻貓，不需要詩書，或是知識的典籍。最好沒有手機與電腦，離文字，有餘裕，不要被寫作佔去我發呆的時間。 

三度空間的現實生活，又何嘗不是高維度的我所做之夢呢？不是莊周夢蝶，也不是蝶夢莊周，我們活著，整個存在正是宇宙長夢，或說這個宇宙是我們集體做的夢，整體意識所造的宇宙。大家都在夢中造夢，集體互相投射心念，無數的眾生產生量子糾纏，如同大海上的波浪，旋起旋滅，互相影響，潮起潮落，生滅無已。 

哲學看人生，佛法看永生。前者指出問題，沒有外力的救贖，佛家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見什麼性？就是無，無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什麼都從他那兒而來，可是對於夢中人來說，他太原始，太多元，太豐富，所以稱為「無」，眾生本具，就是自性。 

前陣子看經典電影《教父》。老教父幼年喪父喪母，他隻身在美國打造黑幫帝國克里昂家族。晚年他挨槍，差點死了。然後大兒子被殺，他交棒給小兒子。我最喜歡他晚年的一句話。他在西西里的老家含飴弄孫，忽然倒下，死在果園。他的臨終之言是，人生真美好！ 

我感動許久。這是最好的辭世之偈，絕命之詩。總結了他的一生。人生不要計較自己是誰，做了什麼。最後是看你對於人生的態度。華嚴經說，萬法唯心造，對於人生這場夢的最後見地如何，也就是心是否有所住的問題，看破與看不破，放下與放不下，這是關鍵中的關鍵。 

教父示現黑幫老大，正如觀音化身妓女，普賢化身豬。人人皆具如來智慧德相，本性是佛。 

佛法沒有選民說，沒有唯一的、外在的，你必須讚美與感恩的上帝。人人都活出自性的風采，你創造自己如夢般的人生，當然要自己滿意。人生真美好，我做的是自己的夢，真美好，我們就可以安然死去。 

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也許就是他通達無我法，站在永恆的法界，看著我們這些如幻的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