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說：「年長者最大的修養，就是控制住批評年輕人的慾望」。

作為一個老師，我是深有體會。現代的老師，需要更多的進步，跟上這個時代。切忌老氣橫秋，說教成性。因為，批評的唯一效果，就是反效果。

前幾天，太太告訴我：我兒子說他不喜歡讀書。是的，他不愛好閱讀，喜歡手機與籃球。很多父母覺得玩手機不好，視若蛇蠍。總覺得閱讀好。我們的觀念一直都是這樣。其實，我覺得都無所謂，因為讀書這件事，我是深受其益。但是，反過來說，我也深受其害。事物都是一體兩面的，有好處，也有壞處。

閱讀是很好的，因為我那個時代，資訊有限，知識就是力量。閱讀是增廣見聞的方式與手段，我們的教育多半是圍繞著聽說讀寫與計算的能力之類的，簡化為考試的得分能力。這種能力如果有固然很好，但是不是絕對的。現代不是科舉時代，AI時代來臨，學校培養的能力幾乎都是會被取代的能力，我們很難推估出將來需要什麼樣的技能，或許根本就不用技能。總之，順其自然，不愛閱讀，愛網路，那就在網路上學吧。只是要懂得克制。

其次，我也不想把孩子變成一個讀書控，書呆子。像我這樣，除了讀書寫作，教書謀生，其餘算百無一用，這有什麼好？我也不覺得培養一個聽話的，有禮貌的孩子就特別好。

我從小就觀察我的孩子。我覺得，我女兒和兒子是很強的人，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克制自己想要栽培他，指導他的慾望。這裡說的栽培，就是用我自己認為的好壞去衡量他，希望他複製我認為好的人生模式，包含所謂的「修煉」。我不企圖當他們的人生導師，我大概會以一個失敗者的面貌出現，分享我的失敗經驗。我不是高高在上的父親。我是一個他可以輕鬆超越的角色，由他來指導我的人生。因為，未來的時代，他們比我熟門熟路，他們掌握的是運用方法，不是像我這樣，從小被訓練背誦，灌輸一堆過時的知識。

不止對於兒子是如此，對於女兒我也是一樣的心情。他的天賦比我高，自然成長就非常完美，無須我在其中攪和。我能做的，就是當司機，溫馨接送。當個傾聽者，她願意聊，我就聽，負責點頭微笑。我能做的就是接受她的犯錯，不要開口批評。讓我補充一下毛姆的話，年長者最大的美德，就是無條件的接受年輕人本來的模樣，好好欣賞。

當我看不慣年輕人時，我已經老了，而且是可惡的老人。我已經無法跟上時代的腳步，對於新世代，那種看不慣，其實是一種深深的妒忌。他們擁有的是我已經失去的青春，老年人緊捉著，因為出於恐懼。後浪翻過來了，前浪算什麼。我的兒子與女兒，我一點也不覺得需要什麼外來的添加物。

某些新聞報導，關於老人要年輕人讓座的問題。我實在很難想像，什麼樣的老人會做這種事。如果是我，我會讓位給年輕人，一來是示範「讓」這種德行。二來是讓年輕人看見自己還行，那你們就更行。老人要懂得讓位，還不止博愛座，包含了社會上的許多位置。當老人自己身教何為「善老人」年輕人才會敬老，將來他們老了才會把這個身教給延續下去。老人，在社會上起到的關鍵作用應該是這樣，親自給年輕人做個榜樣。

但是，大多數都不這麼想，對於下一代有太多一廂情願的期盼。

我看過一部電視影集，一直記憶猶新。該劇叫《For richer, for poorer》。該片是 1992年的溫馨喜劇小品。劇情從一個老先生要跳河開始。

那是一個熙來攘往的地方，老先生衣裝革履的看著小溪，準備往下跳。然後一個女乞丐叫住了他，問他是不是想尋死。老先生說是。然後女人說，你那個錶可以給我嗎？反正你也用不著了。

老先生心一橫，給了。女乞丐說，這個地方不好跳，我知道有個更好的地方。然後問老先生想不想去。後來還希望得到老先生的允許，讓她在一旁觀看跳河。結果老先生不跳了，隨即聊了起來。

老先生是個猶太人，靠著勤奮工作，創業有成，擁有幾家超市店面。他非常摳門，常常喬裝打扮，裝作顧客，看看員工是否偷懶。他有一個太太，每天忙著參加各種聚會。還有一個情婦，劇中這個女生EQ很高，屬於不吵不鬧的知性熟女。富商有個兒子，剛剛從大學畢業，每天過著老人生活，打球、游泳，讀書，休息，旅遊，約會等。生活得非常愜意。富商每天一早出門工作，兒子卻在家蒔花弄草之類的，和父親說早安，然後目送父親工作。

父親太愛他的兒子，希望他享受勤奮工作帶來的人生樂趣。幾度都是用暗示的方式，告訴兒子該去找份工作了。他迫不及待的，非常想知道兒子的工作志向為何，他可以提供意見。他希望當一個可以幫助兒子事業成功的父親。可是，兒子顯然毫無慾望，他每天活得挺滋潤的。還談了戀愛，整個人就像是個富二代。面對父親的疑問，他感謝父親的養育和栽培。但是，富商顯然不是要他感謝。富商的價值觀是，男人總得幹點有出息的。為了生活努力，勤奮工作，為了一家大小，兢兢業業，人生一路向上，讓一家子過上好的生活。父親認為，你是不是也應該這樣做？

他向妻子抱怨，他認為兒子太女性化。想當年，自己可是多麼努力。他回憶著當年，創業的第一單買賣成交，他和妻子高興得瘋狂做愛，滋味特別甜美，他難以忘懷。每次成交，他和妻子都特別激情，他還問妻子記不記得，可是太太急著出門，說是忘了。

富商很疑惑，兒子怎麼不像自己。那可是最快樂的事了。面對父親的追問，兒子帥氣的回答老爸。爸爸，謝謝你。我已經很快樂了，我現在的生活就是我最滿意的生活，因為我什麼都不缺，什麼都有了。這一切都要感謝你。

富商一聽，太崩潰了。

他的商場有一個黑人小夥，努力認真，他很欣賞。然後小夥子提離職，理由是存夠了錢，申請到大學獎學金，他要去讀大學。他問黑人小夥，為什麼他這麼努力？小夥答案挺簡單，我得努力啊，我沒有你這樣的富爸爸。是的，答案是這麼簡單。

然後富商突發奇想，他要再窮一回，重新回到解放前，讓全家再一次憶苦思甜，重新振作這個家，他認為這是解救他們家族的唯一方法。然後他賣了商場，把現金散發給街頭的乞丐。他給了情婦一筆錢，還問她，之後我還能來找你嗎？

然後，他迫不及待的向全家宣布這個消息，他謊稱是公司破產，現在房子等都要償債。頓時間，愁雲慘霧。太太關心的是，我這件衣服，那雙鞋子，那個收藏怎麼辦？兒子想的是自己的派對。

面對困境，富商顯然十分興奮。他自己重新去找工作，他要以身作則。結果，找到的工作都是體力活，賺取的都是蠅頭小利。但是，太太很賞臉，又和他捲棉被恩愛。重溫年輕時的熱情。

但是，兒子顯然還沒動作。某一天，兒子回家興奮地說，他遇見某某女性，他是在父親以前辦的酒會認識的。然後，對方向他表白，兩人交往了，現在要結婚了。他打算去她家的企業，讓太太養。富商知道了，簡直天崩地裂。這和他想像的劇本完全不一樣。

富商也因為年紀，出現了工作傷害，他知道時不我予，東山再起是不可能了。不僅兒子讓他失望。他也後悔剝奪了妻子享福的權利，他已經無法再一次創業成功了。

他選擇離家出走，只留一捲錄影帶告知妻子。然後，他過了兩年幾乎乞丐般的生活。流浪過程中，他打零工維生，常常是沒有工作。他一有錢就往家裡寄，還算是個男人。他本想尋死，結果和女乞丐長聊之後，他覺得該回家一趟。於是女乞丐把錶還給了他，送他去搭巴士。

他一回家，發現家裡變成連鎖的麵包店。老闆娘正是妻子，他簡直不敢相信。那個靠自己養的妻子，竟然是連鎖店的老闆娘。更讓他吃驚的是，妻子的合夥人正是他的情婦。原來，兩人早就知道彼此，現在形同好姊妺。他們創業的資金，正是當年自己留下的。

更驚奇的是兒子。他離婚了。拿到五百萬的贍養費。他拿其中的一部分，買下一棟屋子，和太太一起居住。不僅如此，兒子還找到了份有興趣的工作，而且視為天職，樂此不疲。什麼工作呢？是餐廳的侍者。兒子自承自己沒有父親才能，但是如今也算衣食無憂。住在花園豪宅裡，和媽媽一起。他喜歡自己的工作，找到人生的價值。

最後一幕是，富商在兒子的豪宅裡，躺在躺椅上看報，然後妻子出門工作去，兩人Kiss一下。接著兒子要上班，和老爸說拜拜。如今，他被太太和兒子養，過著自己以前認為的廢物才過的生活。

這兩年的流浪，他改頭換面。人生真是意外。

我講這部片，因為我看的時候，大約才25歲左右。劇中的兒子的心態，我很清楚。雖然我父親不是富翁。我不是富二代。但是，我們這一代人，有我們面對的問題。我們即便要去創業，恐怕也沒有那個環境了。可是，上一代會說很多創業成功的勵志故事，或是他們認為你怎麼樣最好。雜音太多，反而失去了目標。如果說，父母狠起心來，就把兒子趕出家門去，好不好呢？這很難說。以前有一部電影《畢業生》就在講這種畢業後的迷茫。

關於父親，我想很難避免這樣的角色。以前是農業社會，父親的經驗的確有用，人脈也可以繼承，所以聽父親的指導。所以形成了聽話就是好孩子，好學生的價值觀，順服上一代的安排。

現代社會，瞬息萬變，父親的知識很快就跟不上了，現代是公民社會，不是部落社會。每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非常不穩定。聽爸爸的話，搞不好死得更快。不是爸爸錯，是社會、科技與價值觀迅速變化，年輕人調適得比較快。至少趁年輕失敗，東山再起還有機會。年輕人的最好的老師，其實就是放手讓他失敗，然後自己從失敗中爬起來。這時候，世代間的指導棋，真有必要嗎？

我這一代，台灣是製造業的天下。未來可能也還是。但是，你不是理工人才，那怎麼辦？鐘鼎山林，各有天性。你是隻貓，叫你看門，你必然憂鬱。你是老虎，讓你負責抓老鼠，你也會很鬱悶。你是貓，讓你去捕獵山羊也會覺得壓力大。每個人的人生，不是父親安排的，是命運安排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難題，商量商量可以，適可而止，不要撈過界。

任何人，儘管是父子與母女，性格、才能與興趣都不一樣，父親指導棋，只是父親的樂趣，並不是兒子的樂趣。父親喜歡讀書，兒子不喜歡，那怎麼辦？那就不喜歡吧。誰說兒子得像老子呢？

事實上，現代很多年輕一代的學生，基本上是把上一代當笨蛋看，只是不好說出口來。很多人瞧不起父親，老師，因為他們發現，你其實什麼都不會，只喜歡裝懂，賣弄權威讓我服從。現在民智已開，一個手機，什麼資訊都查的到。他們有的是生存於未來世界的本領，不是活在過去的老一輩的人所能指導的。尤其是Z世代，真的是很強的，他們真的很強，而且擁有新的道德觀。

當然，我屬於老一代的人，我有我的情懷。但是，我知道他們不會，也無須喜歡我喜歡的。譬如老歌，譬如老書，我們這一代人所珍視的東西，就讓他消失在歷史的餘燼之中吧。把我們創造的東西收拾乾淨，把乾淨的地盤留給後來的人。你不帶走，他們也會當垃圾清除掉的，譬如你捨不得丟的相片、日記、紀錄，對你來講有意義的，對下一代是無意義的。

我越年紀大，想法就激進。

個人想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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