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選擇了一條孤寂的路。把自己給囚禁起來，修自己的心，寫自己的東西。藝術這種東西，讓人生死相許。愛情呢？愛情的極致是愛情，是一種獻身，是自己愛上了自己，並不是婚姻，不是激情，不是日復一日，不是長相廝守。這種人生啊，比起任何宗教都神聖。

顛沛流離，就在漫漫的人海中雲遊？或是把自己關在塔裡，死守陣地？藝術不只是一種態度，其快感比性愛強烈，比毒癮更令人沉溺，這是一個人的宗教，一個人的神靈。

前幾年看電影《海上的鋼琴師》，搭配毛姆的《月亮與六辨士》，寫了一篇如是說〈四十一〉。我獲得了許多啟發。其實，走這條路，最後大家想的都差不多。

《海上的鋼琴師》的男主角叫1900。他是棄嬰，生於維吉尼亞客輪上。鍋爐工丹尼發現了他，並撫養他。正逢1900年元旦，丹尼便將他取名1900。

丹尼將他視如己出，1900逐漸成人，這艘郵輪就是他的家，他的學校，他的社會與他的世界。丹尼死了，1900再次成為孤兒。某天夜裡，船上的乘客被鋼琴聲所吵醒，原來是1900。他無師自通，學會了一手好琴藝。他成為一名鋼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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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從來沒有下過船。他說：我不羨慕陸上的生活……。

唯一的一次嘗試登陸，是因為愛情。這是場單戀，只是一眼，他就愛上了這個女孩。為了那個女孩，他想上岸。但是，他站在甲板，望向陸地上的人群時，他遲疑了，後退了。隨及轉身回到了船上。1900說，他無法面對陸上的無限抉擇，陸地對他來說，是艘太大的船、美得過分的美人、過於濃烈的香水，於是他留在了船上。就算是在戰時，沒人跳舞了，就算到處砲聲隆隆，仍然繼續待在船上彈自己的琴……

最後維吉尼亞號因年久失修將被炸毀，1900還是選擇與船俱亡。

也許有人會認為，1900格局太小。其實，這是一個很難的抉擇。我明白他的苦惱，他生在海上，鋼琴是他被遺棄時的搖籃。他其實並不想要功成名就，他沒有那份渴望，他只是自然的彈琴，有人欣賞足矣。他不想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也許他也知道，上了岸的他，可能就不再是他了。紅塵萬丈，也許他變得俗不可耐了，也許腦滿腸肥，也許他的琴音不再保有原味，他必須適應陸地上的生態，或許為養家活口而奔波。倒不是怕貧窮，本來他就是棄嬰，什麼都沒有。如果說，他像是個和尚，這艘船就是他的廟。船上那些來聽他表演的人都是香客，他不是香客。面對陸上這座更大的廟，他會迷惘。就像一個天使，你叫他投胎當人，他會義無反顧嗎？於是，他不想獻身給社會，而是獻身給自己與自己的世界。隨著郵輪而沉沒於大海，也是美哉。

好東西不一定要留給世人，曇花一現即可。最美的是那驚鴻一瞥，隨即消失無蹤，只留一個模糊的影像與記憶，來無影，去無蹤。最好的藝術，不在於他被商品化的程度，甚至不在於他的藝術價值。有價值就沒價值，來過又消失，愛過又遠離，最好的時代過去，留下的見證者逐漸凋零，然後留下來的是神話與傳奇。最後不再被知道，多美好。

《月亮與六辨士》裡，男主角放棄了前半生，他的美好事業與幸福家庭，獻身於畫畫。窮困潦倒，心志不移。最後跑到南太平洋的小島上，開始最後一段路。

最後他畫完了。書中是這麼寫的：

看來思特里克蘭德終於把他的內心世界完全表現出來了。他默默無言地工作著，心裏非常清楚，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機會了。我想思特里克蘭德一定把他理解的生活、把他的慧眼所看到的世界用圖象表示了出來。我還想，他在創作這些巨畫時也許終於尋找到心靈的平靜；纏繞着他的魔鬼最後被拔除了。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為這些壁畫做準備，在圖畫完成的時候，他那遠離塵囂的受折磨的靈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對於死他勿寧說抱着一種歡迎的態度，因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的妻子接著說：

「自從眼睛瞎了以後他就總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兩間畫着壁畫的屋子裏，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用一對失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作品，也許他看到的比他一生中看到的還要多。愛塔告訴我，他對自己的命運從來也沒有抱怨過，他從來也不沮喪。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詳、恬靜的。但是他叫愛塔作出諾言，在她把他埋葬以後——我告訴你沒有，他的墓穴是我親手挖的，因為沒有一個土人肯走近這所沾染了病菌的房子，我們倆把他埋葬在那株芒果樹底下，我同愛塔，他的屍體是用三塊帕利歐縫在一起包裹起來的——他叫愛塔保證，放火把房子燒掉，而且要她親眼看着房子燒光，在每一根木頭都燒掉以前不要走開。」

然後，當男主角最後完成了作品後，就是交待妻子一把火給燒了。因為，自己的生命要帶走他，他不屬於這個世界。

作品也不是目的，男主角瞎了，可是整天坐在那裏，望著自己的作品。這些作品多孤單，沒有人欣賞，甚至連創作他們的畫家都盲了眼。唉，無崖子起碼還有眼睛看自己的畫，這個男主角連眼睛也沒有了，他是畫給自己看的，為了這個，其餘都無關緊要的。最後也是和自己最後的作品殉情，一起消失於人間。

藝術家就是這麼深情，正因為太深情，所以人們以為是絕情。

我要當這樣的人嗎？恐怕由不得我。我還想有點人味，因為大事還沒辦完，不能如此痛快去死。

毛姆的這部作品，讓我確認他是真正的大師。

向孤寂的默默無名的藝術僧侶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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