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我聽到這個名詞，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很久很久了，人們崇尚的價值是外在的，譬如英雄般，頂上要戴著桂冠，被人們需要，被人們追逐或崇拜。最高的價值是無價，屬於傳奇或神話的，或是被蓋棺後論定，或是生前就得享盛名。價值，是否就是毫無遺憾，拿了所有的金盃，然後飄然遠去，不知所終。或是帶著你的西施，或是小龍女絕跡江湖？還是獨自一人，騎鶴飛天而去？

說穿了，世間的價值是相對的。

國中時讀過一篇：

鄒忌脩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來，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大致上，價值是附加的，當外在條件消失，一切煙消雲散。

那天中醫師問我，懂不懂畢卡索的畫？我說不懂。印象派的或是現代藝術，我都不懂。他說，那麼為什麼名家的畫賣那麼貴？我說，稀少啊。當這人死了以後，數量有限的畫就可以炒作了。市場經濟，價格往往就是價值了。沒有價格，賣不出去就是沒有價值。乏人問津，哪裡有價值。

所以，當代社會，要發財必先出名。名，就是價值。有了名，要賺錢就容易多了。點石成金之術在乎名，地球人都知道。

有沒有一種價值是屬於沒有價值的？

金庸寫天龍八部，裡面有一個無崖子老先生，他把畢生功力輸送給虛竹，無償的收他為徒，因為虛竹誤打誤撞，解開了他設的珍瓏。這派叫逍遙派，外人多不知。顯然，逍遙派並不以世人的認同為價值，不用號令天下，不用大會群雄，不用論劍封禪，不用挑戰少林武當，不用為國為民，也沒有要千歲萬歲一統江湖，既不想求敗，也不求勝。我對逍遙派的人設很有好感，唯一的就是無崖子要虛竹去清理門戶。

無崖子幹什麼什麼行，琴棋書畫不在話下，武功也是神人等級。愛情上，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為無崖子爭風吃醋，到老了，無崖子愛上自己畫的女人。

這幅畫能夠掛在故宮嗎？富比士上能夠拍出多少錢來？但是，無崖子要虛竹拿這幅畫去找李秋水。

這幅畫是無崖子的創作，晚年自己一個人對著畫發呆。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以為，無崖子愛的是李秋水的小妹子。我說。非也非也。無崖子愛上的是自己的那幅畫，不是愛小妹子。兩個武功超強的女人，不懂無崖子大師的藝術心靈與化境。

凡夫俗子愛的是人，活生生的人。藝術大師愛的是最好的作品，出自於天心靈府的創作，不會老，不會生氣，抓住瞬間的永恆性存在。畫比人更有藝術價值，就像夢娜麗莎只是模特，掛在羅浮宮裡的畫才是藝術珍品。

那幅畫比畫裡的女人更真實，不會出賣你，不會遠離你，不會和你產生肉慾，不會幹出讓你倒胃口的事情。無崖子愛的是作品，天下已無畫可觀，只能看自己的畫了。棋藝呢？擺出個珍瓏去吧，這也是無崖子的創作。珍瓏是無價的，畫也是無價的，我說的無價是毫無市場價值可言。有一點市場價值，被明碼標價，我都覺得是玷汙，好像被吐了口水一樣。

武功大師會留下武功秘笈，無崖子留的秘笈是一幅畫，一個珍瓏，還有一個得到自己七十餘年功力的醜徒弟。醜無所謂，笨無所謂，你有那個緣分就行。

什麼是價值？越有價值的東西，其實越沒價值。老子反覆講這個道理，莊子也是，一般人認為的美，其實不美。一般人認為的善其實不善，一般人的價值標準是俗情，超於這個標準的那都是「非常道」啊。越沒價值的往往越珍貴啊。

什麼是藝術心靈？就是無邊無際。崖，就是邊際。《莊子．山木》：「君其涉於江而又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

無崖子三個字，就是逍遙派的藝術心法。要精進藝術，就在這三個字下點功夫。拘泥於我相人相，追逐名利，貪戀紅塵，沉溺於世俗的潮流，都是敗壞之路。能夠搞沒有價值的價值，那才有點意思。

作品不一定傳世，自己欣賞就行。無崖子是道家高人，很像莊子帶著妻子，辭官不就，隱居山林一樣。我欣賞這個境界，慢慢的往那無崖之境行去。那是我的價值所在。

無崖子死而有知，當驚知己於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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