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老人，目光渙散，白髮凌亂。醫院長袍鬆垮的罩著他的身軀，細瘦的手臂無力的攤放在被單上。

兩名面貌姣好的年青女子，一前一後踏進充斥著腐敗氣息的病房，即使窗戶大開，也驅散不了房間裡消毒乳液和殘留的排洩物混合出來的奇特臭味。

穿了一身湖綠色洋裝的女子忍不住皺起眉頭，走在她前面穿白色褲裝的女子卻淡然自若。

看護正在餵床上的老人吃東西，盤子裡盛的是各色糊狀物，有米白色的、綠色的、黃色的、紅色的。

老人的生理機能似乎快要停止運轉，遲頓的張開嘴，遲頓的咀嚼，遲頓的吞咽。從木然的表情裡，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喜歡這些食物，或者噁心到根本難以下咽。

中年看護的動作也僵化一如機械。多年的經驗，讓她早就學會不要在工作時放入個人情緒，否則，若太輕易就被病患的言行、病勢牽動，因之而喜而怒而悲，很快的，她就也只能躺在病床上了。

「放著我來餵吧！」

被耳邊突然冒出的聲音給嚇了一跳，她的手一顫，一坨黃色糊狀物從湯匙尖端墜落，「啪」的一聲掉到餐盤上，變出一個帶刺的小太陽。

回頭一見是白衣女子，疲憊的臉上綻出一絲笑意。

「許老先生，你女兒來看你囉。」

床上的老人仍然沒有反應，乾癟的嘴唇蠕動著，無意識的發出「嗯、嗯、嗯」的呢喃。

白衣女子接過看護手上的餐具，動作輕柔和緩，纖細的手指劃過手臂，帶點濕氣的冰冷，竟讓她回想起多年前在泰國蛇園，硬著頭皮觸摸大蟒蛇的記憶。

「這兩天他的狀況怎樣？」

說話的是綠衣女子，和白衣女子恬淡的氣質不同，帶點麻利潑辣的爽快。

「吃了你們送來的藥以後，情緒穩定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樣動不動就大喊大叫。」

綠衣女子聞言點了點頭。蘇州【保和堂】，許家老舖祖傳配方，上等藥材精煉出的「還神丹」，配方始於宋代，專治神志昏迷、煩躁亂語，有清熱解毒、醒神開竅的作用。清心解毒，曾是治療中風昏迷者的救星。但因遇著亂世，幾多變故，許家後人風流雲散，早已失傳，幸是遇著她們倆姐妹，翻出箱中塵封已久的配方資料，方讓此百年丹方重現人間。

「這是我姐姐親手做的【定勝糕】，您試試。」拿出一盒尚有餘溫的糕點，顏色雪白，精緻的塑捏成梅花狀，面上散落點點金黃，有淡淡的桂花香氣。

南宋【定勝糕】，杭州名點，有年歲的東西，與烘焙它的人一樣。

「唉呀，這麼漂亮，讓人怎麼捨得吃？」

「有什麼好捨不得的！東西做出來不就是要給人吃？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東西新鮮的時候擺著不吃，非要等到霉了餿了拿去扔掉，這樣算什麼呢？」明明年紀比自己小，口氣裡卻帶著教訓的意味，這讓中年看護有些下不了台，一臉僵笑，不知該如何回答。

「小青，別這樣跟人說話。」白衣女子話聲雖柔，但是帶著不可違抗的口氣。綠衣女子雖然不樂意，也只能無奈的撇撇嘴。

「家鄉口味，不是什麼精貴的點心。麻煩您費心照顧．．．他，不知道該怎麼表示，聊表心意而已。」

「許小姐，千萬別這麼說，照顧許老先生是我的工作，應該的。我先離開一下，你們跟他多聊聊。醫生說了，雖然他沒有反應，但是多跟他說說話，還是能起到刺激腦神經的效果，對他的病情有幫助。」

「我知道了，謝謝你呵。」

等看護關上門，綠衣女子回過身對白衣女子說：「姐姐，我們明明不姓許，你怎麼隨她亂叫？」

「小青，我姓許，妳知道，我是他的．．．．．」

「不！姐姐，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只有在短暫的幾個月裡，你被人喚作許家娘子。在那之前，在那之後，成百上千的年歲裡，你都姓白，白素貞！」

「小青！」

「姐姐，難道妳已忘了他怎麼辜負你？你根本不用對他這樣好！」

「小青，別說了。」口氣顫抖，目光泫然，她沒有忘記。

不！是忘不了。

尤記得那年清明，杭州，寶石山上，保俶塔寺，一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身穿藍衣，頭戴皂色幞頭，拎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來追薦祖宗。他與和尚對話，心無旁騖，不知他專心致志的神態，已被遠方一名素衣女子攝去。

之後，一把傘撐起，紫竹柄，八十四骨，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造的。

遮得了無端生起的風雨，卻擋不住有心牽起的緣份。

孽緣！

從此替他籌謀銀兩，為其持家。為了生計，還不惜拋頭露面開起藥舖，治病開方，撐起半片天。本以為可以白首偕老，無奈．．．．．

引她找到他的，是一名和尚。逼迫他倆分手的，也是一個和尚。

「許仙，貧僧要合缽收妖，你若攔阻，就把你一併攝入，同歸於盡！」

本以為他會擋在身前，畢竟夫妻情深，孩子又剛剛生下未滿周歲，怎忍心讓自己的骨肉從小失怙？為了救他，她還曾經九死一生偷盜仙草．．．．．

白素貞硬挺著，不肯屈服，因為相信愛情！只沒想到，當缽盂迎頭壓下，千鈞一髮之際，這個她費盡心機揀選來的男人，竟當著她面抱頭鼠竄退過一旁。那麼快，那麼無情。

往後她被壓在雷峰塔下，不見天日，直到某日雷峰塔因年久失修，破落傾倒。

茫然，恍如隔世。小青等在外面，牽起她的手，患難姐妹又重逢了。

沒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樣過得很好嗎？

從此白素貞不再對人類用情，甘願做一條冷血的蛇。

姐妹倆遨遊四海，永恆的青春，不變的美麗，吸引多少男人主動搭訕。

她們都見識過何謂愛情，所以有本事玩弄愛情，玩弄男人的感情。

寧可我負人，不讓人負我！

曾經受過致命的傷痛，自己療傷、癒合，重新站起的女人，心態都很淒厲。

傷得人太多，被冠上蛇蠍美人的封號。

小青聞言大笑：「我們本來就是蛇！」

是啊，當蛇有什麼不好，優遊泉林，何等自在，幹什麼當人，被七情六欲折磨的生不如死。

萬萬沒料到，緣份易牽難斷。

千百年過去，當那人在她的腦海裡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的時候，她又遇上他。

依舊姓許，小學教師，不管前生亦或今世，都沒能逃脫筆墨紙硯的糾纏。

而她，也掙脫不了他的糾纏。

只不過這一次老天爺還算善待素貞，因遇著時，那人已垂垂老矣，得了老人癡呆症。晦暗的雙眼失去靈氣，勾引不了任何人。

然而素貞還是離不開他，因她曾真心愛過這個男人，所以她無法忍受見他受苦───即使她自己受的苦其實比他更多。

所以她不走了，留下來照顧他。重新拾掇起開方製藥的營生。製出來的藥只有一味───「還神丹」，治療的患者只有一人────他。

小青沒法接受素貞重蹈覆轍。在她看來，負心的男人理應任其自生自滅，更何況他已經失憶，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你對他再好，他也不懂得感激。

「老人癡呆是世紀絕症，找不出發生原因，也沒有痊癒的方法，你做再多也只是白費力氣！」小青說。

但素貞還是替他請了特別看護，安排住在最好的單人病房，不間斷的為他製「還神丹」，定期來看他。

在眾人眼中，她是他的孝順女兒，沒有人知道，在久遠的年代，前世，她是他賢慧的妻。

輕嘆口氣，用手絹拭去老人嘴角一抹青綠色的糊狀物，大概是看護沒有清理乾淨，殘留下來的痕跡。

黃昏了，夕陽斜斜的灑進窗戶，將屋裡染成一片橙紅。在夕陽朦朧掩映下，老人臉上的皺紋幾乎看不出來，變得年輕許多。隱隱約約，素貞竟能補捉到些許他前世的面貌。

「相公。」她低聲喚著。一如當年，「保和堂」，青石板地，烏木藥櫃，長身玉立的英俊身影背對著，正開屜取藥，聽到嬌妻呼喚，回身，一抹微笑，溫柔的答應道：「娘子。」

「娘．．．子。」

遲疑的，不確定的話語，不是想像中的幻聽，而是來自現實，從老人的口中輕聲吐出。

「娘子。」

小青睜大了眼：「姐姐，他認得你了！」

素貞顫抖著說不出話。

「還神丹」果然有作用，記憶甦醒────雖然是前世的。

老人的眼光不再像之前那樣渙散無神，他抖著嘴唇，喃喃的，不清楚的說著：「娘子，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聽信法海禿驢的謊言，害得你我夫妻不得團圓，害得初生稚子自幼失怙。娘子，我錯了，原諒我，原諒我。」

剛說完，老人突然緊緊握住素貞的手，喊道：「蛇，蛇，蛇！好大的蛇！在床上！你看！你看！端午節，雄黃酒．．．．．」

目光驚詐，神情緊張，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姐姐！他竟還記得！怎麼辦？」小青慌張的說道。

怎麼辦？白素貞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莫非往事又要重演？難道他又要被嚇死一次？這一次他若再次魂歸幽冥，她要去哪裡盜得仙草，救他回魂？

「許小姐，妳的手藝真好，那個糕大家都誇說好吃。」

一閃眼，那中年看護竟然風風霎霎，逕行開門走了進來。而同時，老人並未放開素貞的手，還在那喃喃說著：「蛇，蛇，蛇！」

白素貞和小青都慌了，白素貞匆匆忙忙欲抽出老人鐵箝般的掌握，小青則暗暗念動咒語，召來雙劍，若見勢頭不對，殺了再說！

先下手為強，總好過眾目睽睽之下原形畢露。

「唉，又來了。」沒想到中年看護一點也不理會老人說些什麼，還幫著素貞掙脫。

「許小姐，你嚇到了吧。每天到了這個時候，他就開始胡說八道，神智錯亂。這叫『黃昏症候群』，是老人癡呆症的典型症狀。你別害怕。」

「他．．．他不是想起什麼了吧？」定一定神，小青問道。

「很遺憾，許老先生的腦子已經受損，他的記憶只會越來失去越多。他現在說話的內容，全都是妄想。就算他跟你說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也都是幻覺，不是真的。」

「這麼說，他什麼都記不得了？」

「許小姐，你如果想進一步瞭解許老先生的病情，我可以幫你聯絡他的主治醫生。」

「不、不用了。」白素貞搖搖頭。

忘了也好。那些塵封多年前的往事，其實不必具細彌遺地被回想起。

散亂的目光補捉著素貞的身影，老人還在說：「娘子，千差萬錯都是我不好，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會像最初時候那樣愛你───」

或許他的記憶，過濾淨盡，遺留下的只是最心愛的女人，所以他還依稀認得，用盡全力辯解、挽留。

即使那是久遠的，前世的印象，但他還記得，他負了她。

然而遺憾的─────今生他是個癡呆老人，有心無力，什麼也沒法補償。

「許老先生，你女兒要回去囉，來，跟她們說再見。」

太陽下山，老人又回復木然的表情，兩眼無神半睜，嘴裡喃喃地說些讓人難以理解的話。

走出病房，小青問：「姐姐，下星期我們還來嗎？」

來吧！

即使明知是譫妄狂言，但至少在那一刻，他識得她，還懂得認錯。

往事無須重提，縱然記憶都被抹去，但曾有過的愛恨情仇，仍氂刻在心底深處。

一晃身駕起清風，白蛇只想快些回到落腳處。

爐火未熄，還得替他製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