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就這樣，有時候在阿姨家，有時候又回到母親身邊，但是這中間有一個人是一直陪在我身邊的，那就是我的外婆。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就好像《百年孤寂》中的邦迪亞上校，她是為我們這個家族的源頭，因為有她的溫暖庇護、慈祥照顧，一個家族才得以開枝散葉，生生不息。

　　我的外婆是個漁家女，出生在江南的一條漁船上，她的父母如同《漁家女》中所說的，「搖盪著漁船，搖盪著漁船，」過他們的營生。十八歲的她嫁給當時已經年近五十的外公，作三房。因為純樸美麗，深得外公喜愛，也頗遭前兩房的忌恨。

　　沒有人說過她在夫家生活的具體情景，我們知道的是，她產下兩名男嬰都離奇死亡，在出生不到一週的時間內，便過世了。倒是四個女兒活了下來，這就是我母親的和她的三姊妹。生完最後一個女孩，沒多久，外公就中風在床。照顧外公的責任全部都落在外婆身上。我的母親為此很不平，她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當然，是有些責怪她自己的父親。

　　但是外婆從來沒有說過外公一句不是，她總是對我們說：「外公能夠在國民黨中任官職，又擅長作生意，全靠自己的努力。」接著，她就會伸出手來，把手指伸到最開，比劃著一個長度，說：「不管颳風下雨，外公每天五點起床，點一隻這麼長的蠟燭，就著燭光寫字，一隻蠟燭燒完，天也亮了，他才出門上班。」

　　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外公一句。而在她心裡，她最大的恐懼擔心，就是自己老的時候，一定不能中風，她不能增加子女們的麻煩。老年的她身材變胖了，血壓也有些高，她就開始非常注意節制飲食，她的意念真的讓身體不再變胖，血壓也控制得很好。

　 　外婆對我們的愛也是沒有條件的，我甚至覺得如果我變成一個壞孩子，她也會一如往常地愛我。記得剛剛念國小的時候，還不太搞得清楚狀況，小一升小二的那年暑假，我竟然暑假功課一個字也沒有寫。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第一天，第二天只是忘記寫了，誰知累積起來，變得好多，多到小小年紀的我，不敢再把作業簿拿出來。因為，一打開，就會發現缺了很多功課，好像怎麼補也補不上了。就這樣一天天，混到了開學。

　　開學啦，怎麼辦呢？當然是被老師臭罵一頓，回去補。我記得，那天父母的臉色都很陰沉，這是我第一次「看人臉色」。我也來不及生氣或害怕，只是拚命地寫啊，抄啊。總算快要寫完時，我才發現，在寫功課的當下，外婆一直用蒲扇幫我搧著風。她的眼中，沒有任何的責怪，那份愛跟我乖的時候，一樣的多，一樣的飽滿。我想，以前，外公在燭光下練毛筆字的時候，外婆眼中也是閃著同樣的溫暖吧！

　　我突然濕了眼眶，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把最後一頁角落上的字都暈濕了。

　　她離開人世的方式也很奇特，是在睡夢中離開的，完全沒有痛苦，也如她期待的，沒有勞煩她的孩子們照顧她一天，前一晚她還自己清洗貼身衣物。

　　回憶起來，那天真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因為外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娘家的親人，就是她親身的弟弟，早年隨國民黨的大部隊來台灣之後，姊弟倆就失聯了。後來，經過多方託人，終於聯絡到在台灣的親弟弟，而我們的舅公公也說，要回來看看姊姊。第二天，舅公公就會從台灣回去大陸看望他姊姊的時候，前一晚，外婆卻突然過世了。我們只能猜測，長久的分離，突然的相聚，讓老人情緒太過激動了，才會經受不起的吧！

　　多年後，我開始信奉基督，每當我念到歌林多前書時，眼淚就會嘩嘩嘩地流下來：「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對我來說，這段經文寫的就是外婆，她就是這樣愛著她的每一個孩子，無私地，不求任何回報。她的愛好像奠定了我們生命最初的根基，後來，不過經歷怎樣的磨難，經過怎樣的失落，看盡多少的人情，但是在我心中，我始終相信人性是美好的，世界上是完美的愛是存在的，就如外婆輕搖蒲扇，風輕輕地，卻和暖而歡暢。

　原文刊載於《中華日報》副刊  九十九年四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