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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22 13:42:41瀏覽5212|回應19|推薦200 | |
去年12月初我們搭乘巴拿馬運河遊輪,從佛羅里達州的羅德岱堡上船。在船上沒能上網,與外界隔絕。當行程結束,船到洛杉磯一靠岸,即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此時好幾百條訊息源源湧入。當一看到詩人余光中於12月14日辭世的新聞時,我嚇一跳,不敢相信印象中精神矍鑠的他就這麼走了。 對他最初的記憶,就是那首膾炙人口,幾乎人人會背的詩——〈鄉愁〉,當時讀了一遍又一遍,好感動,心想,他怎麼那麼會寫?!寫出了父母那一輩人辛酸的心聲,以及對家鄉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思念。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後來讀到他為他妻子所寫〈絕色〉中的句子: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著皓影 上面流轉著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絶色 縱使皎潔的月光與皚皚的白雪,是世間最美的兩色,但他心愛的妻子,帶笑走來,卻是第三種絕色。讀之,為他對妻子的深情而動容。 他,在深情裡,許多詩句讓人細細玩味,如〈滿月中〉: 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裡 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1970年代,楊弦嘗試以余光中的詩作〈鄉愁四韻〉為詞,為之譜曲,曾獲余光中的激勵與讚許。後他續將余光中的詩集〈白玉苦瓜〉譜曲,於1975年,在台北中山堂,以「現代民謠創作演唱會」的名義開唱,展現了中國音樂嶄新的一章,開創了現代民歌運動,讓大家對余光中的詩更進一步朗朗上口。 余光中在散文、評論、翻譯方面亦是成就斐然,梁實秋就曾稱讚他「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自此,對余光中的文采愈發景仰,惜從沒機會得見,直到2014年10月,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在廈門大學舉行雙年會,他與席慕容是主講嘉賓,給廈門大學掀起了一股文學旋風與熱潮。許多觀眾特意從別的省份提前一天趕來,就為聆聽他倆的講座,整個會場爆滿,有的人幾乎是掛在窗台上聽講。 當時的一幕幕又回到眼前…… 面容清癯的他,雖已86歲高齡,卻步履穩健地上了台。原先有點擔心瘦弱的他音量不足,沒想到聲音卻十分宏亮,而且咬字清楚。他講〈從九州到世界〉,談從中國出去、台灣出去,散佈在世界各地的華文作家。他一再鼓勵在海外的作家們不能妄自菲薄,往往邊緣可以領導中原。他思維清晰地論上下古今、旁徵博引,加上詼諧睿智的談吐,現場不時爆發出笑聲,贏得了滿堂彩。 次日舉辦一場不對外開放的「與大師有約」座談會,有人提問:「我在年輕的時候,還有寫詩的激情,但是人到中年,就無法創作出詩歌了。請問余光中老師現在還寫詩嗎?如何寫得出來呢?」 余光中對此莽撞的提問回答道:「問此問題的人,是一個不看報紙、不逛書店、不看評論的人。她以為我天天在睡懶覺!」話說得如此直率,大家忍不住笑出聲來。「把詩看成青春的浪漫詩歌,看得太窄了。詩歌不僅可以寫得浪漫,可以寫得諷刺,也可以寫得慷慨悲涼,所以不要有年齡與性別的偏見,也不要以為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才能入詩。看病可以寫成詩、看牙也可以……寫不出來,江郎才盡是妳自己笨罷了。」 他的直率讓我想起他寫過的〈名人的危機〉,照相時怕被擠倒,喝茶時怕茶被打翻,簽名時怕眼前都是手,反而不知從何下手……無奈之餘,有時他真想借錢鍾書用過的話來做擋箭牌:「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大家又是一陣大笑。 看似不給「情面」,其實他心很軟。有些作家看讀者遞上來要簽名的書是盜版,就堅決不簽,可是余光中不忍心讓讀者失望,希望增加讀者對文學的愛好,來者不拒,當然,簽後不忘幽上一默:「這是我的“私生子”」。 大會圓滿結束,女作協在素享盛名的南普陀寺素菜館舉辦答謝宴,向嘉賓與協辦單位致意。執行長張純瑛,請張棠與我過去坐,不敢相信這次大會不僅與大師見著了面,竟還能與他同桌共進晚餐,心裡盛滿了喜悅。 想起抗戰時他曾在四川讀書,祖籍重慶的我於是請問:「可還會說四川話?」他腦子靈活,馬上用四川話來句鄧小平的名言:「不管白貓黑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哇,像極了我父親的口音,尤其父親的臉龐也是那麼清癯,彷彿父親還活著,正坐在那兒跟我說話呢。 精緻可口的素菜,道道名副其實,讓人眼睛一亮。在清雅的飲饌中,領受余光中的幽默雋語。我們以茶水致敬,祝他福壽安康!不是酒,卻勝似酒,令人醺醺然。 餐畢,麻煩陪我來開會的先生,幫我們六人,左起林丹婭、張純瑛、荊棘、我、張棠與張鳳,站在老人家身後合影留念,心想是否該補個妝、搽個口紅?念頭一轉,馬上打消,不,今晚就素顏,以便讓我特意穿的那件黑色絲質上衣,上面擎著挺挺玉立的蓮花,在鏡頭下,與他大作中的「蓮」,產生種「聯想」吧! 能參與這場文學盛筵,親炙譽滿天下的詩人余光中與席慕蓉的風采,覺得好幸福!雖僅係初見,因素所景仰他們文學上的成就,平日又醉讀他們的詩作,會場上,與他們零距離的接觸後,他們不再是那麼遙不可及,油然生出種好像早已熟識的親切感。余光中的坦率風趣、席慕蓉的溫潤優雅,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之際,雖尚未道別,竟已開始憧憬翹盼著:有一天能與他們再結緣,再次相見! 可惜再也沒機會與余光中相見了,回憶至此,忽然想到,這次遊輪之旅,我帶上了「蓮的聯想」這件衣服。記得穿它那天是12月14日,遊輪上要我們穿得正式點的日子,當時腦子裡還閃過答謝宴中與他老人家共餐合影的一幕。啊,現在想來好巧,那天不正是他辭世的日子?嘆聲人生無常,頓時又想起他曾說過的:「說是人生無常,卻也是人生之常」。 冬日,迎著撲面而來的寒風,於步道上晨走,我邊走邊想,他那枚鄉愁的郵票現已寄往了天國,正如他所寫——「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思之,令人十分傷感。更想起他那首〈江湖上〉——「一雙鞋,能踢幾條街?一雙腳,能換幾雙鞋?……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伴著這首詩,腦海裡又浮現出他清癯的臉龐。 如今他已在天國,遙祝他老人家瀟瀟灑灑地拋開一切,再也不用去問,不用去想,答案是否在茫茫的風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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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