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早認識的賭具就是麻將。緣於父母好客,平日他們忙於生活奔波,一到逢年過節,有朋友來訪,擅於烹飪的母親,必整治滿桌拿手好菜宴客,飯後再陪客人搓上八圈麻將助興。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加上歡暢的談笑聲,給節日增添了不少熱鬧。
長大後方知麻將具有悠久歷史,起源雖眾說紛紜,但能被稱為「國粹」,成為極普遍的傳統娛樂,其地位之受國人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在諸多民間趣話中,我喜歡這一則:打麻將用四方桌,是代表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也是指春夏秋冬四季。每人十三張牌,因為一季有十三個星期,四季就是五十二個星期,共三百六十四天,加上胡牌時的那一張,代表一年的最後一天,共三百六十五天,恰好一年。
以前不懂大人在玩什麼,只是幫忙倒茶添水。及長,聽多了那些麻將術語:「斷么」、「平胡」、「門前清」、「一般高」、「三相逢」、「一條龍」、「雙龍抱」、「大三元」、「大四喜」、「清一色」……等等,覺得這些名詞真有學問,對發明麻將的人打心眼兒裡生出無限敬意。
沒刻意去學麻將,但是看多了,自然就會了。我發現每次都不可能拿一模一樣的牌,這牌變化多端且高深莫測,著實考量玩家的智慧。難怪有醫學研究發現,老年人多打麻將,可以預防老年癡呆症。它的確是集益智性、趣味性、博弈性於一體的桌上遊戲。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流行起打十六張牌,雙親順應潮流,也改打十六張了,十三張因此成為過氣的老麻將。即使十六張風風火火,我心裡卻仍叨念著十三張。它會這麼受到我的青睞,實在是因我覺得老麻將那些術語,比較有學問、有深度。後來才知道,十六張牌裡也有加進部分老麻將的術語。
家裡每逢有客人來時才打牌,自不缺牌搭子。少有機會上場的我,對麻將始終未能培養出濃厚的興趣,不過因常做壁上觀,倒也看出些興味來,有了另一番體悟——拿了一手好牌,即使聽了,未必一定會贏;拿了一手爛牌,打得好,機運佳,局面翻轉,最後卻能勝出。牌局常出人意料地改觀,一如多變的世事。真實的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
多年後,父母親為照顧我們的下一代,隨我們連根拔起移居加拿大。陌生的環境帶來的孤寂感,讓他們倍加思念故鄉的親友,於是為排遣老人家的鄉愁,我們開始於假日打起家庭衛生麻將。二十元加幣打四圈,若沒打完就輸光了,沒關係,就「逛花園」,即不用再掏錢出來。一枱是一個夸特(兩毛五),底是一元,胡了四枱,就有四個夸特,等於一塊錢,加上底一塊錢,放炮的人就得付兩塊錢。這算是很小的牌,陪老人家玩而已。這樣的行情我們維持了三十年不變,沒隨著物價指數的上漲而調高。
自搬到美國後,每年於聖誕假期回多倫多探望雙親與家人。全家歡聚一堂,飯後,父親立即笑咪咪地望著我們。我們明白,他想打麻將了。通常是先生與弟弟上場作陪,姊姊與我倒茶添水打雜,偶爾也換個手幫他們代打幾回。有一年,先生先返回美國上班,弟弟有事也不在,姊姊與我同父母親坐上桌時,我突然意識到:好難得的組合,幾十年來,從台灣到國外,家中起碼有過百多場麻將,這居然是我們四個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打!
疏於練習,姊姊打得慢,又常出錯,而我也早早光了腳逛花園。提醒他們別胡我的牌,沒錢給,誰曉得才說完,我打了張牌出去,父親竟高聲大喊:「胡了!胡了!八對半。」「爸,我光腳,沒錢耶。」準是八對半不容易胡,父親興奮得忘了,大家笑成一團。
自從那次打過牌後,沒多久,父親即雙眼失明,再也不能打了......心為之揪痛。沒想到那晚父母親與我們姊妹倆的牌局,是第一次,竟也是最後一次。
三、四年前,二老相繼過世,長眠於多城的松崗墓園。嘩啦嘩啦的麻將聲,自此,在我們家成了絕響!
(7/2/2016 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