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火鬮(ㄐㄧㄡˋ)(天光長照有情地8) ◎沈政男(老年精神科醫師) 陪秀鸞阿嬤來看初診的,是一位頭髮斑白的中年男子,和一位矮胖婦人。 「你們是-?」我問兩位家屬。 「我是她兒子,」中年男子說,隨後朝胖婦人揚了揚下巴:「她是我弟媳。」 我低頭瞥了病歷上社工師畫的家系圖一眼,向男子確認是大兒子跟二媳婦,看起來應該還有一個小兒子沒來。不算罕見的陪診組合。阿嬤沒那麼難帶,要出動兩家人力,不是很關心病情-看兩人臉上沒有焦急的神情,應該不是如此-就是不想要很關心。分攤責任。「你也有聽到醫生怎麼講喔!」 診察後,我判斷阿嬤應該有輕度到中度失智。阿嬤快八十歲了,先生年輕就過世,兒子相繼成家搬走後,長年獨居在鄉下老家,不願麻煩孩子,他們假日時偶而回去探視,就這麼過了十幾年,一直到幾周前發現冰箱堆滿臭掉的魚肉,發現阿嬤不對勁了,才帶她出來看診。 「你說記性不好多久了?」我問。 「幾個禮拜吧,」男子說。胖婦人隨即糾正說應該有幾個月了。 「是嗎?至少一、兩年了,」我說。這是一般病程。 「有這麼久啊?」男子說。 「阿嬤再來不能自己住了,」我說。 這時男子與胖婦人相互對望了一眼,然後胖婦人開口:「可是我媽不願意跟我們住…」 還沒等她講完我就打斷:「那是以前,現在她失智了,不一定會再拒絕,而且自己住會有危險。」 接下來幾個禮拜,我幫阿嬤做完抽血、腦部攝影與心理測驗等失智症檢查,確定診斷應該是阿茲海默型失智,就向健保局申請延緩退化的特殊藥物。這幾次陪同的就只有中年男子,一開始他說阿嬤過去同住以後睡不好,半夜起來遊蕩,要去田裡除草,但外面明明是城市的大馬路,我幫阿嬤加了一些鎮靜的藥物,幾天後就改善了。 一個多月後跟著阿嬤走進診間的是胖婦人,我還有印象。一坐下來胖婦人就皺著眉頭說阿嬤經常吵著要回家,跟她講了好幾次鄉下不能住了,就是不聽,不順她的意就會發脾氣。 「能不能再加點藥?」胖婦人說。我嘗試給衛教,說明這是失智症常見的環境適應問題,可以帶點老家的舊物品過來,讓阿嬤有熟悉感,婦人聽了點點頭說好好好,但最後還是問了一句能不能再加點藥? 失智症的鎮靜藥物只是輔助性質,重要的是照顧技巧學習與環境調整,否則藥物過重只會引發不必要的副作用,嗜睡迷糊動作遲鈍什麼的,更難照顧。我癟著嘴把藥單拿給胖婦人。 接下來胖婦人都照拿藥,似乎照顧有了心得。又過了幾個禮拜,那天門診人很多,看到快接近中午我才有時間出去撒泡忍了許久的尿,一回來診間看見秀鸞阿嬤旁邊坐著的是一位二十出頭歲小夥子,臉上還有些痘子。 「有什麼問題嗎?」我問。 「醫生,我媽說…可不可以再加點藥?」年輕人說,表情有些羞澀。 聽到這一句我有些火大,本來想吼一句「上次你母親不是跟我說穩定嗎?怎麼又要加藥?」最終還是忍住。 「我母親?」他問。 「那位有些胖胖的…」我說。 「她是我伯母。」 澄清之下才知,原來年輕人是阿嬤的三兒子的兒子,這個月輪到他們照顧。三兄弟輪流照顧老母,每人一個月,一種分攤奉養責任的方法,台語叫食火鬮(這怪字國語唸ㄐㄧㄡˋ,食火鬮台語唸作ㄐㄧㄚˇ ㄏㄨㄟ ㄎㄠ),也有人說成輪火鬮。 失智老人家記性與定向感不好,適應新環境的能力差,每個月搬家一次,重新面對新房間新臉孔,要不混亂也困難。家屬何嘗不想讓老人家有一個熟悉穩定的照顧環境,但現實上總是有困難—有心的,不一定有時間;有意願的,另一半不一定同意;有時間又有意願的,老人家不一定愛。只好輪流分攤,像職場上排值班表一樣。 這類食伙鬮的狀況,在老年門診經常可見。一個月輪一次的最多,但也有十天輪一次,三個人加起來總共一個月。一個月有三十天也有三十一天,大小月都要算仔細。還好老人家失智了,不然這樣輪來輪去的制度,知道了心理不知做何感想。 打造完善的長照體系,就是要避免老人家被當成負擔推來挪去,像坐著旋轉木馬,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暈頭轉向。 (圖片來源:http://zh.wikipedia.org/wiki/旋轉木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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