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漂泊的老靈魂 ◎沈政男 看老年精神門診的標準姿勢, 因為四分之三的老人家多少都有聽力問題, 經常就是兩手圈在嘴邊,呈一放送喇叭, 對著阿公阿嬤比較靈光的那邊耳朵, 彷彿站在這座山對著遠在對面那座山上的老人家, 湊近,吸氣,丹田運勁,繃緊喉頭, 大聲喊一句:「阿嬤,汝叨位甘苦?」 只聽到「苦…苦…苦…」的聲響迴盪在診間,像山谷裡頭的回音, 但阿嬤依舊面露狐疑,抬頭問一句:「汝講啥,我攏聽無啦!」 雖然要跟重聽老人家言語溝通不容易, 但我不會隨便問兩句,就轉頭問家屬, 丟下老人家獨自站在對面那座山, 因為重聽老人家,就好比獨坐山裡那樣孤寂,沒人可以訴說內心話, 來到診間,反而應給予多多關心,瞭解老人家所思所感。 重聽只是看老年精神門診最普通的障礙, 還有語言文化、記性情緒,甚至對精神醫療的成見, 橫亙在我們與老人家之間,等待我們去跨越。 年輕一輩可能不會講台語,甚至聽不懂, 或者你在客家地區不會講客語, 或者像我在南投執業,經常遇到原住民老人家,我也不會講任何他們的語言, 以及最常見的,陪同老人家前來的外籍看護,印尼話越南話,我也一竅不通, 這都是語言的障礙。 至於文化方面,老人家走過的生命歷程,幾十年前的台灣, 我們未必清楚,即使知曉也未必能夠體會當時的生活, 比如「興趣」與「嗜好」,年輕人講起來稀鬆平常, 你去問一生都在種田的阿公,他哪裡那麼好命,知道什麼是興趣與嗜好? 而記性問題,老年失智,當然構成溝通困難, 還有老人家若有憂鬱症狀,對醫療不抱希望,也會意興闌珊,不大搭理。 甚至至今仍有非常多的老人家,沒辦法接受精神醫療, 以為來看精神科,就是腦筋有問題。 凡此種種,都是我們老年精神醫療人員應該克服的問題, 為此,我努力了十幾年,看了十幾年老年精神門診, 才慢慢磨練出穿越這些人際溝通迷障的技巧與用心, 對每一位來就診的老人家,儘量跟他們做最大程度的直接對話, 而不是假手家屬或者外籍看護。 用喊的,用寫的,甚至用比的, 或者嘴型張得大大,誇張出來,讓老人家讀唇語,都可以試試, 要知道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比能被另外一個人傾聽、瞭解、同理更加快樂, 其他年齡層的病患可以得到這樣的收穫,當然老人家也有權利。 人老了,不只身體機能衰減,心靈也跟著老去,成了老靈魂, 不是文青口中的那種老靈魂,而是真正的衰老靈魂, 他們不會寫詩作文,更不能唱歌跳舞, 很多老靈魂因為重聽、失智失能,或者憂鬱沮喪, 只能孤伶伶守著空蕩蕩的老屋, 或者面孔陌生的外籍看護,以及人在心未必在的家屬, 沒有社交,鮮少有人可以交談, 彷彿孤單地飄泊在人世,從這山遊蕩到那山, 從日出呆坐到日落,從春天默然到冬天。 漂泊的老靈魂,只有來到老年精神診間, 當圈著手掌的嗓音大聲呼喊一句:「阿公,汝叨位甘苦?」 才會悠悠回神,轉過來,用著靈魂之窗看著你說: 「無叨位甘苦,我真好,多謝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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