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事失智症診療已經十五年, 陪伴過許多失智阿公阿嬤走完人生最後一段下坡路, 看著他們從記性稍微減退,到個人衛生無法打理, 到不認得親人,到跌斷腿骨、臥床、插鼻胃管導尿管, 到與外界看似沒有互動, 或許內心不曉得起著怎樣的波瀾, 種種過程, 然後有一段時間只是照拿藥,或者沒有回診, 又過了不曉得多久, 然後有一天護理師拿著阿公阿嬤的門診病歷過來, 說老人家 expire(斷氣)了, 病歷室要我寫個紀錄,讓病歷歸檔封存, 於是我在幾十頁病歷的最後空白處寫下: 「走完人生旅程」幾個字, 邊寫邊想起這幾年老人家來看診, 我去家訪,來參加老年日間病房活動, 或者住到安養中心以後過去訪視的種種情景。 結果,竟然被病歷室退了回來! 說是必須寫「死亡」、「過世」之類的字眼才可以, 不能寫「走完人生旅程」。 我請病歷室同仁去翻翻阿公阿嬤先前的病歷, 看看我怎麼書寫失智阿公阿嬤的生命故事書, 老人家當年怎麼讀日本小學,快樂唱著〈桃太郎〉, 怎麼年紀輕輕下田幫忙工作, 還要躲空襲,躲炸彈, 二八年華坐著轎子嫁給從未謀面在鎮上做牛舌餅, 據說長得還不錯的小夥子, 然後生小孩,帶小孩,柴米油鹽,種田賣菜, 倏忽幾十年就這樣過去, 然後孩子大了都振翅高飛, 留下兩老獨守空屋, 然後老伴過世,留下悲傷, 守著過往回憶一個人過日子, 然後連記憶最後也被剝奪, 幾十年的人生歷程一層層脫落, 被風吹散,遠颺,飄落到不曉得哪個角落, 彷彿世間從沒有來過這樣一個人, 彷彿世間少了這樣一個人也不會有人介意, 然後阿公阿嬤來到了診間, 在生命的黃昏找到了一雙願意傾聽的耳朵, 然後兒時童謠重新開唱, 年輕時的愛情故事、打拼事蹟,有機會述說, 日子重新回到了六、七十年前上學的模樣, 無憂無慮,充滿歡笑, 失智後的幾年裡每天過得快快樂樂,開開心心, 走完人生最後一段下坡路。 看完以後病歷室同仁點點頭說, 嗯,的確該寫, 走完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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