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家訪,去看看失智阿公阿嬤, 行程都在鎮上,開車幾分鐘就到, 首站來到最熱鬧的中山街後頭的社區,穿過曲折小巷之後, 低矮平房與水泥透天厝雜錯,還有一間鐵皮搭蓋的土地公廟, 一旁立著一座高聳金爐,白煙從爐口吹出,隨風四散, 斜對面平房門口,輪椅上坐著身形微胖,平頭斑白,眼神呆滯的老翁, 靜靜看著金爐煙霧裊裊上升, 再前進幾公尺,轉進巷子,就是目的地, 是連棟三樓透天店鋪的其中之一,房子格局雖是店舖, 卻明顯做為住家之用,巷子裡不太可能做生意, 拉開門口紗門就是客廳,嗯,不用脫鞋, 我有些潔癖,不大敢穿別人家的拖鞋,如果必須脫鞋,通常都踩著襪子進去, 家裡就只有阿公阿嬤兩人,都已坐在客廳,兩人都八十歲左右, 阿公身材瘦小,中重度失智,我一開口,阿嬤就在一旁比著自己耳朵說, 「他重聽啦!」 我連忙在嘴邊圈起雙手,像對著山那邊的人呼喊: 「阿公!有倒位甘苦無?」 阿公沒反應,只好作罷,於是跟阿嬤聊了起來, 阿嬤微胖,一頭雪白短捲髮,穿著白色短衫,講起話來速度飛快,表達流暢, 尤其聊到了怎麼跟阿公結婚、如何打拼維持一個家, 往事歷歷在目,如數家珍,一整個話匣子都倒了出來, 我看老人家就是這樣,個人史、家庭史花九成時間詢問, 阿嬤說自己老家在雲林彰化交界,家裡種田, 當初結婚是媒妁之言,老遠從草屯來牽紅線,說有個小夥子在做牛舌餅生意, 問爸媽中意否? 「怎麼不問你?」我問阿嬤, 「啊喲!哪有問啊!都是老父老母做主的!」阿嬤雙眉微皺,嘴型誇張地說, 阿嬤說第一次見到阿公,就是嫁過來那天,然後第二天就開始幫忙在家做牛舌餅, 一箱箱送到草屯火車站,批發到台中(幾十年前南投有火車,早已拆除), 賺了些錢以後,買了田地,改行種稻,兩分半大小, 阿嬤說,台灣田地一年兩收,但她們家田地卻是四收, 因為兩收之間,分別又種洋麻與青菜, 種洋麻做什麼呢?阿嬤說是用來打草鞋, 草鞋的骨架得用強韌植物打底,再鋪以稻草,草屯古名草鞋墩, 就以草鞋編織製造聞名,阿嬤說附近家家戶戶當年都在打草鞋,農忙之餘貼補家用, 門口擺一台機器,把自種洋麻壓碾成條,再用雙手編織, 當時一天可賺二十元,相當於今天的兩千元,算是不少, 但工作非常辛苦,經常忙到半夜,趕草鞋給客人, 「做到手指裂開,血這樣一直滴下來!」阿嬤比著手勢,眼神發亮地說, 阿嬤也做田裡工作,幫人曬稻穀什麼的,阿公就單純了,只負責種田, 我說阿嬤你很能幹啊!阿嬤聽了有些得意地說: 「仙仔!我還會打針呢!」 我聽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阿嬤明明沒念什麼書,怎麼會打針? 她說年輕時,公婆來家裡住,公公生病了得看醫生, 照理說應該坐計程車到醫院,但公公儉省,一趟計程車十元, 兩趟就足夠支付醫藥費,於是要她用犁阿甲,上頭擺一張太師椅, 拖著他老遠走到鎮上的醫院,當時阿嬤覺得很丟臉,但公公嚴厲,只好照辦, 看完病,醫生給了一堆針劑帶回家打,照理說應該到藥房給人打, 但公公又要省下一次一元的打針費,竟然要求媳婦,也就是阿嬤,自己打, 阿嬤說她不會啊!公公聽了大罵一聲:「不打就是不孝!」 阿嬤只好硬著頭皮,照著診所護士的方法,到五金行買了小鍋子, 「打針幹嘛買小鍋子?」我困惑地問, 「煮開水來消毒啊!不然會有壞菌!」阿嬤說,壞菌兩個字用台語講得果斷,讓我想起醫學院教授, 阿嬤說,針戳進公公屁股,第一,要問對方有沒有怎樣?因為戳到神經會麻痺, 第二,要回抽,如果有血就是扎到血管,必須重打, 她看公公沒說怎樣,也沒回血,於是鼓起勇氣把藥水打了進去,完成任務! 此後打針都由她來,有時候她下田回來,還沒梳洗,公公就要她打, 這時她會回一句:「你沒看我兩手那麼髒?不洗乾淨會有壞菌!」講壞菌兩字的時候,阿嬤表情嚴肅,還敲了茶几一下,我看了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嬤口齒伶俐,能言善道,做事能幹,邊聽她講我邊想,真是欠栽培啊,不然今天不曉得成就多大呢! 我常覺得這一代老人家,是被台灣社會虧欠的一代,他們胼手胝足打拼一生, 造就今日富庶社會,無奈社會變遷這麼快,家庭觀念瓦解,新的福利制度又趕不上, 於是許多老人家只能像阿嬤一樣,過著獨居、獨自辛苦照顧老伴的生活, 阿嬤後來又說,婚後不孕,領養一個兒子,長大後卻不成材,在外遊蕩不事生產, 生了四個孩子沒辦法養,都讓老人家帶大,直到成年成家, 離開的時候,我問阿嬤,你愛阿公嗎? 阿嬤聽了愣了一下,說,啊!哪有什麼愛不愛?老父老母做主,就嫁過來了, 我又問阿嬤,你身體好嗎? 阿嬤說,「有點糖尿病,有在吃藥,」 阿嬤年輕時照顧公公,中年時照顧孫子女,老了還要照顧老伴, 可說一生都在照顧別人,我要阿嬤好好保重, 你是偉大的台灣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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