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夫妻老來看護（天光長照有情地７）
◎沈政男

「沈醫師啊，我們上周去參加縣政府辦的鑽石婚表揚活動，上台領金牌，還吃了一頓生臊（豐盛）的！」坐在診桌對面的阿嬤對我說。側邊坐的是金水阿公，濃眉大眼年輕時很帥的樣子，他戴著白色漁夫帽，手拿拐杖，沒什麼表情，顯得有些無聊。

「鑽石婚？結婚幾年了？」我問，真的不知道。我也寫一點兩性文章，看過太多脆弱的婚姻，很難將雞蛋與石頭聯想在一起。

「六十年啊！」阿嬤眼神有些發亮。我看阿公六，七年了，還不知道阿嬤叫什麼名字，對我來說，她就只是照顧金水阿公的家屬。

「哇，六十年，一甲子呢。」我說。這時難免想起自己的婚姻，連這數字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叩叩叩！一陣指關節叩桌子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是金水阿公，他接著起身就要離去，阿嬤趕緊安撫他坐下。

我關心了一下這個月的狀況，阿嬤說阿公記性差不多，女兒們偶而回來探視，阿公會打招呼但叫不出名字，還好情緒還算穩定，幫他洗澡換衣服都還可以配合。阿公失智快十年，原先因為女兒在台大當護士，都北上拿藥有些麻煩，後來知道我在鎮上看診，改來這裡就醫。

「我腹肚枵（餓）啦！」阿公突然大喊，我嚇了一跳，他嗓門宏亮。阿嬤又用日語要他守規矩一點！

本來想跟阿嬤多聊一些經營鑽石婚的秘訣，我看阿公坐不住，趕緊開了藥結束看診。阿嬤領了藥單，牽起阿公，握著他的手，緩緩走出診間，阿公突然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我趕緊過去幫忙，還好沒事。我跟在他們後頭，看他們離開門診大門，穿過六米馬路，走到對面騎樓下一輛四輪殘障機車旁，阿公坐前阿嬤在後，撲撲發動，慢慢騎遠了。阿嬤跟我說過，阿公會騎車但不認得路，阿嬤正好相反，兩人剛好狼狽為奸，喔不是，是截長補短，一起駛向人生的黃昏。

鑽石婚，牽手六十年，那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啊？走回診間的時候我默默揣想。阿嬤呵護阿公的神情，就像是媽媽關愛幼兒，一年到頭從早到晚，從不厭煩沒有替手，眼神永遠專注嘴角微微含笑，即使是清理阿公的屎尿。阿公不完全失禁，有時可以如廁，有時在牆角站著解決，有時又一聲不吭，阿嬤如果聞到一絲糞便臭味，卻又不能肯定，便會趨近阿公，蹲下來，聞他的褲底。

聞阿公的褲底。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失智了，失禁了，我太太會願意聞我的褲底嗎？年輕的時候談戀愛，愛到最高點，我曾跟她說，我連你的大便都敢吃！她聽了嘴裡說好噁心，卻是笑得很開心。

六十年以後呢？如果她失智失能了，我願意像阿嬤一樣，讓她日夜跟隨，像影子一樣跟在旁邊嗎？婚姻的本質是犧牲，犧牲一部份的自己來與對方結合，以創造更大的幸福，但，如果要犧牲自己所有的時間，從早到晚一年到頭照顧另外一半呢？

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喔，失智病程平均十年，是三千六百天，數不清多少小時。

我當然願意。但其他人呢？我的其他老年病患呢？那些配偶已經過世，離婚，或者從未結婚的人呢？

想到這裡，我趕緊把心思收回，繼續好好看診。

少年夫妻老來看護、白首偕老相互扶持，是一幅很美的畫面，但世間幾人可得？長照就是要發揮整個社會相互扶持的精神，讓所有老人家，有老伴的沒有的，都不用擔心失智失能以後沒人照顧，沒人來幫我們聞褲底。


（圖片來源：https://www.tynews.com.tw/news.php?action=show&nid=81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