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阿嬤上學去（天光長照有情地３）
◎沈政男

上一篇談到了台灣許多失智失能阿公阿嬤，都有一位任勞任怨乖巧聽話的外國孫女，也就是外籍看護，扛起了台灣的長照重擔，但台灣引進外籍看護已經二十年，外籍看護輸出國隨著自己國民所得的增加，有逐漸縮減幫傭輸出的趨勢，而來台工作的外國朋友，耳濡目染之下勞動意識逐漸提升，越來越注重勞動條件與權益，未來要再完全倚賴外國孫女照顧我們的老人家，恐怕越來越不可行。

怎麼辦？台灣號稱是「中華文化的領航者」，而所謂中華文化的精隨是什麼？不是儒家孝道嗎？為什麼一觸及老年照顧的問題，就忘了呢？如果有一天外國朋友不再幫忙照顧，台灣人自己責無旁貸。

自己的老人家自己照顧。不是說張三自己照顧失能的張太太，李四獨自陪伴失眠的李奶奶，而是所有台灣人一起來照顧你我的老人家－所有失智失能老人家，都是我們最親愛的父母。

很慘的，如果人老以後失智失能，還要被家庭、社會推來挪去，不能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有個圓滿的結局，這不僅是對老人家一生的付出，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號，看在年輕人眼裡，也會對人生、對社會感到失望。

沒問題的，台灣社會絕對有辦法照顧好我們的老人家。

長照，就是不分彼此，大家一起來照顧我們失智失能的老人家。天光長照有情地，就讓台灣變成有情有義的長照樂園。可以的，以台灣的富裕與敬老傳統，一定有辦法實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個兩千多年前古人就知道的理想。

長照工作千頭萬緒，目前要趕快進行的要務之一，就是廣設老年日間照護中心。長期照護依照顧場所，可分為社區照顧與機構照顧，後者就是送進安養院、老年院，而前者是繼續待在家裡接受照顧。

如果你是老人家，會選擇何者？絕大部分人的答案應該都是社區照顧，問題是當失智失能程度越來越嚴重，家屬越來越無法照顧，這樣的期待就會越來越不切實際。目前的外籍看護制度，就是有效延長老人家在家照顧的方法，但假使有一天人家不再來了呢？日間照護中心，日間托老，就是另一個可以延後進住機構的方法。

知道老年日間照護中心嗎？其實就是托兒所、幼兒園的變形，老人家白天坐專車來參加活動、吃吃點心睡個午覺，然後再吃吃點心做做運動，老師再見同學再見，快快樂樂坐車回家。

老年日間中心就是老人家的幼兒園，來到這裡，除了稚氣臉龐、童顏童語換成了雞皮鶴髮、閒話家常，幾乎就是一個模樣。人生是一個圓，在開頭結束，終點會回到起點。

很有趣又非常有意義的。這一代的老人家，特別是鄉鎮偏遠地區的老人家，年輕失學，從來沒上過課，能來到老年日間中心體驗團體生活，是非常新鮮難得的生命經驗。

常常有家屬問我，有沒有更好的失智症藥物？我的回答都是十年之內會找到阿茲海默症的解藥（十幾年前就這麼回答）。問題是，重點在這一句，人，終須一老，不是這樣老就是那樣老，醫學再進步不可能讓人長生不老。老了，病了弱了，就需要人家照顧，就需要長照。

長照不能延長生命長度，但可以增加生命厚度。來到日間中心的老人家，普遍比在家裡過得快樂有歡笑，回到家後因為白天有事做，情緒有抒發，睡眠都會改善，家屬會比較好照顧。家屬照顧負擔減輕，就不會急著將老人家送進安養院。

來日間中心，除了學習與娛樂，更重要的，還有社交互動。失智老人家，即使是重度，都還能有人際互動，都還有社交需求，希望得到肯定讚賞，擔心被排斥欺負。甚至都還有親密關係的需求，經常可以見到這裡一對、那裡一雙，竊竊私語、情話綿綿。這是獨自窩在家裡的老人家得不到的經驗。

失智失能，但過得更快樂。這不是打高空，而是每天在我的老年日間病房上演的畫面。

長期照護，目標不是讓老人家能跑能飛、頭好壯壯，而是讓他們在生命剩餘的每一天裡，都過得快快樂樂，充滿歡笑。日間中心不是機構，不是住在這裡，老人家的觀念就是來上學，每天背著書包坐車來看老師，或者給老師看。不少老人家都叫我老師，而不是醫師。我在老年日間病房裡，重點工作不是開藥，而是陪阿公阿嬤唱歌，唱歌給他們聽。

每次看到辛苦大半輩子從沒念過書老了以後連電視都看不懂每天只能獨坐客廳等待日落天黑的老人家，就覺得這個社會虧欠他們。美國叫嬰兒潮，日本叫團塊世代，台灣應該叫英雄世代，經濟奇蹟的無名英雄，這一代的老人家。

台灣社會虧欠這一代的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