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氏量表（天光長照有情地１）
◎沈政男

兩年前有一天早上的老年門診，一位戴口罩年輕清瘦的女子，推著一位也是戴口罩但坐輪椅的肥胖中老年婦人進來診間。

初診。從社工師事先紀錄的家族資料可知，年輕女子應該是婦人的媳婦，但我還是習慣性地確定一下。

「主要是什麼問題？」我問。

「想請醫師幫忙開巴氏量表…」年輕女子說。醫生看病必須心無旁騖，但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女子一眼。很小的臉蛋，幾乎被口罩遮住大半，很大的眼睛，晶燦燦的，半長不短的直髮在腦後紮了馬尾，露出白皙乾淨的脖子。口罩美女。

「嗯，是要申請外籍看護工？」我再問。巴氏量表是用來評估肢體行動障礙，我是老年精神科醫生，看的是失智症，照規定要用臨床失智量表來評估，不過家屬大都分不清楚，反正就是要申請外傭。

年輕女子點點頭，馬尾跟著晃動了一下。

看老年病患的醫師，大都不喜歡初診一來就說要申請外傭，理由是第一、開巴氏量表或臨床失智量表，有功沒賞打破要賠，屢有醫師牽涉造假被調查，第二、不是自己的病人，不熟悉病情，初來乍到就要開診斷書很難判定。甚至不少大醫院的醫生即使看了好幾個月，一被要求開外籍看護工診斷書就開始警戒起來，能閃則閃。但我工作的醫院號稱有公醫使命，躲不掉。

「有在哪裡看過病嗎？」我問。

「有，台北、高雄都有，我婆婆有中風過。」她答。

「中風應該看神經科…」

「她中風後記性不好。」沒等我說完就追加一句，似乎清楚我的專業範圍。

我開始對輪椅上的胖婦人問診，她大約六十歲，戴著口罩，眼神呆滯，對問話不是發楞不答，就是停頓一下後簡短回復。

今天禮拜幾？禮拜三！（應該是周四）；今天是幾月幾日？嘸知！中元節還有多久（實際上已經過了，這是問診技巧）？沒反應。

有趣的來了。我問胖婦人，現在總統是誰？她答李登輝啦！然後我又問了一些這裡是第幾樓、這裡是台中還是高雄之類測定向感的問題。幾分鐘以後，我又問她，現在總統是誰？

「剛剛不是講過了！」胖婦人回答。我聽了不禁狐疑起來。怪了，你不是記性不好嗎？怎麼記得剛剛講過了？

正當我要再對胖婦人做更徹底的神經學與精神狀態檢查的時候，年輕女子開始抱怨婆婆很難照顧。

「洗澡上廁所都要我幫忙，她又那麼重，我那麼瘦，都扛不動…」她說。

我掃視了一下兩人，確實體型相差懸殊。

「婆婆中風以後脾氣很不好，動不動就罵人。」年輕女子這時眼眶有些泛紅，接著又說：「醫生你看，我被她捏成這樣！」她掀高及膝短裙，露出一截勻稱的大腿，上頭匍匐著兩三塊不規則形狀的烏青痕跡，周邊隱約泛著血點，跟白皙的膚色形成強烈對比，讓人看了有些不忍。醫生應該心無旁騖，但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一般我都會在做完失智常規檢查後，再追蹤幾個禮拜，確定失智程度並非可逆，再開立診斷書，但不知怎麼，那次在年輕女子央求下，我竟然答應下次來就幫她開，前提是必須拿外院的中風診斷書來。

第二個禮拜，診斷書真的來了，還是北部某大醫院開的，病名寫得很清楚，基本資料也對，只是印刷字體濃淡不一，有些模糊有些清晰。

開好診斷書，離去的時候年輕女子連連點頭稱謝。我以為她會脫下口罩，並沒有。那次我開了兩個禮拜的藥，兩個禮拜後呢？不見人影。

又過了幾個禮拜，又有一對類似的組合出現，也是年輕女子推著老婦人，也說是中風，但沒有口罩美女，於是我清醒過來，小心翼翼。就在持續檢查追蹤的時候，有一天我收到彰化地檢署來的公文，要我提供幾位病人的病歷影本，說是有個以綽號米香的歹徒為首的集團，找人頭裝病，騙過醫生拿到巴氏量表，犯案數十起。我仔細一看名單，當中赫然有口罩美女的婆婆！

我趕快找出病歷，仔細一看，哇，那張外院診斷書實在很怪，像是張冠李戴剪貼而成的，這時我才想起，從頭到尾竟然沒要求胖婦人摘下口罩。這個死米香！

還好最後沒被地檢署傳喚。

外籍看護對於台灣失智失能老人家的照顧有重大貢獻，很多家屬也確實有需要，但因為申請有門檻限制，一些申請不到的家屬只好求助於不法集團，導致醫生開立的時候有所顧忌，增加不必要的困擾。

天光長照有情地，我的長照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