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解剖課(深夜講堂 16)
2013/01/03 22:03:00瀏覽1508|回應0|推薦0

解剖課(深夜講堂 16
沈政男

進醫學院的大體解剖室之前,絕大多數同學都沒有看過死人,但很奇怪,解剖實習的第一天,當助教帶領大家,一組組各自圍著解剖檯默禱,結束後眼睛睜開,掀起白布之時,竟然每個人都敢直視屍體——或許有人皺眉,有人表情僵硬,但無人露出驚慌的神色。

白袍很重要。不只是工作服、隔絕髒汙的防護措施,更是一種角色的扮演、心態的轉換。每天穿上白袍踏出房門,這儀式化的舉動,不僅在視覺上掩去真實的自己,無形中也自我催眠:我是醫學生,將來的醫生,在人身上動刀動槍是我的職業

解剖室寬闊深邃,乾淨明亮,雖然冷氣極強,福馬林蒸騰的氣味還是隱約可辨,營造出一種化學工廠、無機世界的氛圍;一百多個穿白長袍、戴口罩手套全副武裝的人影,或圍著機檯操作,或在室內晃動,彷彿強大的衛生部隊,鎮壓了死亡的氣息。

但同學們還是有個別差異。

有人如魚得水,拿起解剖刀眼睛都亮了起來,譬如書卷獎與紅樓夢。那是 1989-1990 年代,那時最有出息的人都要走外科的,書卷獎手眼協調極佳,專注力強,天生就是外科的料;紅樓夢有家學淵源,從祖父那一代起就在台北開外科醫院,當然要繼承衣缽。

我呢,則是一考上醫學院就決定將來要選精神科。大一生物實驗課,連殺青蛙都不敢,勉強握起一隻,一掙扎扭動我嚇了一跳,下意識扔掉,弄得青蛙在教室裡滿場亂跳,兜兜兜跳到長腿美女助教穿涼鞋的白皙腳盤上,尷尬極了。

要我拿刀子戳人身體,不管活的死的,一律免談。

更何況我們這組分配到的是一具年輕女性的遺體。雖然皮膚質地死白,躺臥的姿勢有些僵硬,但體型豐滿,女性的曲線特徵完完全全存在,讓人有些不忍。看起來大約三十出頭,腹部有些妊娠紋似的,應該是位少婦。我有些好奇她怎麼過世的?生前是什麼身分?但無人可以提供這些訊息,而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會提供。

解剖一事,必須不帶感情,沒有血淚,否則下不了手。

SOP
是這樣的。從手臂到手掌,到腿到腳,然後是軀幹內臟,最後是頭頸與顏面五官。所有解剖課本上標示出來,稍為明顯的名詞,不管血管、肌肉、神經、器官組織,通通都要按圖索驥,一一呈現出來。

手臂剝皮,解析肌肉,挑出血管,分出神經,一條一條超長橡皮筋懸在暗紅的筋肉組織之上,讓所有組員都能辨識、背誦,因為期末就是考實物辨認。

肌肉層層疊疊,從表面到深處,一塊一塊釐清,這是頭那是尾,連接的骨頭位置不一樣,必須分辨明白,絕不能像吃牛排雞排那般亂切亂割。

手腳解剖完,韌帶切斷,四肢就會離去,剩下頭顱與軀幹。胸部因為有胸骨很硬,必須用電鋸切開,紅樓夢原本一馬當先,攻無不克,這時因為手勁不夠,關掉電鋸轉頭向站在一旁觀看的我使個眼色。她解剖是不戴口罩的,不怕福馬林嗆口鼻,表情傳達很清楚。

我跟著轉頭看後面,問一句:「找誰啊?」

「你啊!」她喊。

「做什麼?」我說。

「幫我踞開胸骨。」

「我找電吉他啦!」

我左看右看不見他人影,心想這傢伙一定又溜出去抽菸了,暗幹了一聲。想推給其他組員又怕丟臉,只好硬著頭皮接過紅樓夢的電鋸。

我很擔心會切到她的心臟,雙手因用力過度微微顫抖,反而對不准中線,這時紅樓夢竟然從背後伸手過來幫忙扶電鋸,好像我是學寫字的小孩子,有些難為情。把人當木頭石頭用機器切割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起先有她會不會呼痛跳起的錯覺,甚至會不自主地看她表情有沒有變化,幾刀以後逐漸習慣,真的確定她就是木頭石頭了,反而有一種施虐般的痛快。嗯,殺人累犯,一定是成癮了。

換手以後,我滿頭大汗,脫了口罩手套走出側門,呼吸新鮮空氣。電吉他這時走了過來,笑我去上體育課嗎?這麼熱啊?我推了他一把,隨即要他遞根菸過來。

大三上學期的周末,在解剖室悶了幾天,念不下書的時候,我經常一個人走到西門町,爬上中華路口的天橋,倚在護欄邊緣,看著人來車往。醫學院的日子才剛開始,竟然就這麼難熬呢,我想。我一天也不想念醫,但我必須。

有時候電吉他也會找我一起逛西門町,裡頭藏汙納垢之處,喔不,是五光十色,他很清楚。

有一次他約我在西門町的來來百貨門口碰面,我以為他怎麼 K 一樣愛逛精品名牌專櫃,原來不是,他帶我走到對面一間紅包場歌廳。還沒靠近就聽到擴音機播放著葉啟田的歌聲,「一生中注定的代誌看別人的成功大樓也是從地基一層一層來打起」那年代台灣經濟乘著噴射機飛向雲端,這類歌曲特別流行。

進了歌廳一片昏暗,舞台上已經有人唱歌,座位只有前面幾排有人,看起來大都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抽菸嚼檳榔,還有人無聊低頭吃著便當,或者撐著臉頰打瞌睡。

我們找了旁邊都沒人的中段位置坐下。台上的女歌手年紀很輕,頂多二十出頭,歌聲還可以,唱的就是當紅的連續劇主題曲,一代女皇、煙雨濛濛什麼的。歌曲結束,男主持人出來,有些面熟,想不起名字,但應該是電視台的過氣藝人。

我正好奇電吉他怎會想來聽歌,突然男主持人與女歌手退入幕後,燈光一暗,音樂輕快起來。燈光再亮起的時候,從幕後拋出了一尾赤條條的美人魚,罩著薄紗若隱若現,這時歐吉桑們都放下手邊的事,聚精會神起來。

「不錯吧?帶你來這裡,」電吉他轉頭對我說。我點點頭。

SOP
是這樣的。三首歌,第一首慢歌,再來訪問,第二首快歌剩薄紗,最後可快可慢,但就是要脫得精光,或者只剩透明內衣褲。

牛肉場。

年代盛極一時,到這時候已經逐漸沒落了,觀眾稀稀落落。為了挽回商機,只能使出絕招,幾個歌手唱過,主持人宣布要現場福利大放送,隨即出來了另一尾美人魚,在舞台上演起洗澡秀,還要找人上去玩摸摸樂。

「目鏡ㄟ,汝啦,邁擱看別人,就是汝啦!」主持人在台上喊著。那年代被叫目鏡仔通常都是年輕學生,現場這類人只有我跟電吉他,而電吉他沒近視。尷尬極了。

弄了半天沒人願意上台,主持人乾脆叫美人魚下台,自己送上門。她一排一排走進座位,停下,轉身,任人撫摸,謝謝,然後轉身走向下一位。只有幾秒鐘的時間,絕大多數人都選擇重點部位,有人只伸一手保持風度,有人兩手併用,也有人覺得兩手難照顧三點,猴急地伸去縮來。

「幹!」那女子突然在我們前面幾排罵了一聲,抽身離開,好像是有人把手指伸了進去,這是不被允許的。

女子逐漸逼近,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曉得如何是好,轉頭卻瞥見電吉他老神在在。

天花板的銀燈勾勒出女子赤條條的曲線,詭異的螢光把皮膚照得有些死白,近距離一看,臉龐看起來應該有三十歲以上,乳頭暗黑,小腹微凸,腰間轉身的時候擠出些許肉圈。

在她還沒走過來之前,我搶先一步站起身,拍了拍電吉他肩膀,示意要他一起出去,他邊起身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了大體解剖。

(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thegloberover&aid=7195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