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請（深夜講堂 21）
◎沈政男

草嶺古道的「Angel & Master」大現身回來以後，K 似乎發覺了我對紅樓夢有好感，有一晚來我寢室的時候，主動提起他跟紅樓夢聊到我。

「很關心國家大事，是一個好人。」K 說紅樓夢這麼評價我。

我聽了眉頭一皺說：「好人？是說我不會殺人放火嗎？」

「怎麼，不滿意嗎？你想追她？」K 笑笑地說：「嗯，機會五十五十啦！」K 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幸災樂禍的小愉悅。

K 在班上人緣很好，連女同學跟他都很有話講，似乎紅樓夢對他透露了什麼，譬如我在「Angel & Master」信上寫詩送她，還折了兩隻紙鶴，一藍一紅給她之類的，他才知道我的意向。

從校總區男十一舍搬到醫學院的男二舍以後，我跟三位大六的僑生學長同住。有一位僑生學長身材矮胖，跨下長癬，洗完澡穿著短褲回到房間，就會伸手抬腿在褲檔裡塗塗抹抹，然後手沒洗就削起蘋果吃了起來，還用香港腔國語問我要不要來一片？我趕緊說謝謝不用了。我有一個喝水不用杯子的習慣，仰頭直接把水壺裡的水隔空往嘴裡送，學長看了幾次以後竟然問我：你們台灣人都這麼喝水嗎？

我跟學長們沒什麼話聊，待在寢室的時候經常一個人戴著耳機聽音樂，讀我自己的書。搬到醫學院以後功課比較忙，來串門子的人少了，只有K還是經常會來705 室找我，有時候他是我一整天唯一說過話的人。

大三下功課相對輕鬆，我又念起英文小說，目標是把英文閱讀能力練到最好。那時在公館的書林書店找到了英國小說家葛林（Graham Greene）的小說，文字不艱澀，篇幅也不長，而且時報出版社正好出了好幾本中文譯本，讀不懂的地方可以拿來對照，於是一本本讀下去，幾乎把他的小說都讀完了。有時候一天從早到晚不停地讀，最多可以讀一百頁。我那時都使用英英字典，除了査冷僻字偶而用大本韋氏新世界字典（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 ），平常大都査Oxford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西裝口袋大小，平裝版，但字字珠璣，幾個字詞就把單字解釋清楚。這字典大有來頭，相傳幽默大師，用英文寫《京華煙雲》的林語堂隨身攜帶的就是這一本。

K 來我房間的時候，看我伏案讀小說，一直劃線查單字，覺得很有興趣，就俯身湊了過來，要跟我一起看，但看沒幾行就直呼好難喔，你都看得懂嗎？這麼厲害啊。他聯考英文考全國第一，但上大學以後未繼續自修，英文字彙沒有增加，閱讀能力早就被我狠狠拋在後頭。

他對我聽的音樂也很有興趣，看我抽屜打開裡頭擺的都是重金屬的卡帶，笑笑地說，「聽這麼吵的音樂，當心耳朵壞掉啊！」有一天他過來的時候，遞給我兩捲全新的錄音帶，是民謠歌手 Dan Fogelberg 的精選輯，說要送我，我說不好意思，我跟你買好了，他輕拍我的肩膀用台語說：三八啊汝！

我是不是情感遲鈍之人？K 這樣親近我，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察覺異樣，只覺得不過是談得來的朋友之一？其實應該說對於男生的欣賞與接近，我並不陌生，曾經不只一次有人跟我說「如果我是女生就會追你」之類的話。

自從 K 講了紅樓夢對我的看法以後，我很快就打消追求她的一絲絲念頭。我臉皮極薄，很怕被女孩子拒絕，不要說五十五十的機會，就算八、九成的成功機率我都不見得敢付諸行動。

我通常只給自己一次機會（也是只給對方一次機會），只要女生對我說了一聲 No，不管真實或作態，我就不會再有後續行動。

女孩子第一次跟我出去，只要現場氣氛不佳、沒有後續回應，讓我感覺自己似乎吸引不了人家，我就不會再約第二次。

我很佩服電吉他一身死皮賴臉、死纏爛打的本事，可以把自尊先拿去餵狗以後再去追女孩子，我一點都學不來。於是電吉他雖然抽菸嚼檳榔腳下蹬著拖鞋，長像平凡無奇，甚至有掉髮的危機，女朋友卻是一個換過一個，而且都是高挑美女，老早脫離了打手槍的日子，比我風光太多。

也因此雖然我能察覺紫韻對我有好感，在沒有確切把握之前，我依然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Angel & Master」結束以後，幾個好同學仍未脫離孤家寡人的狀態，這時大家又想到了寢室聯誼這一招。

電吉他說他也要參加，我虧說你不住宿舍，而且已經有女朋友了，還參加什麼？他才趕緊撇清說已經跟那個會計系的吹了。「哇，什麼時候變成會計系的？我記得上次你說她是國貿系的呢」。「那是前前女友了，」他說。「哈哈，你這傢伙將來是不是要開醫院賺大錢？怎麼交往的都是商學院的女生？」我笑他。

這次的寢室聯誼找上了師大國文系的女生，約在師大夜市喝茶吃點心，男男女女一行八、九人。電吉他很賊，選座位的時候挑了個身高一七○的清秀乖乖女旁邊坐，我不好意思換來換去，結果命運之神將我許配給阿霞，一位香港女僑生，有一張福泰的圓臉、米粉捲短髮，戴黑框眼鏡，像極了當紅的香港藝人沈殿霞。我跟人聊天的時候，習慣讓對方講得高興，而且剛好我中文古籍讀得不少，於是當阿霞聊起史記漢書、李白杜甫的時候，我仔細回應，顯得興致勃勃，竟然讓她芳心大動。幾天後我接到阿霞來信，說我長得很像王傑，那晚也聊得很高興，能不能進一步做朋友？

呵呵，我的回答當然是……

電吉他果然厲害，沒多久就說他跟乖乖女在一起了，我當場警告他人家恐怕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不要隨便玩弄，他馬上說絕對是真心的啦，結果不到一個月就傳出兩人分手的消息。沒多久我收到阿霞來信，把電吉他痛罵一頓，我也慘遭池魚之殃。

寢室聯誼就再度這麼無疾而終。

就在大三下快結束，漫長無聊的暑假又要來臨的時候，我接到紫韻來信。最近沒聽紅樓夢說紫韻情緒有什麼問題，怎會寫信給我？我納悶。

打開一看，信上寫著：即使身處同伴當中，你依然顯得孤獨，脆弱易傷，似乎心裡藏有什麼祕密，讓我想要進一步認識……

我看了不禁揚起嘴角。我有兩眼不等視的毛病，近視度數兩邊相差四百度，看東西的時候眼球肌肉會不自主使力，因而養成了皺眉的習慣。從小經常有人說我看起來心事重重。

嗯，這不是五十五十，也不是八、九成了，這是可以讓我安心的承諾與邀請，我願意縱身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