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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毛衣(深夜講堂17)
2013/01/03 22:11:15瀏覽1545|回應0|推薦1

紫毛衣(深夜講堂17
沈政男

紫韻柔弱膽小,原本有些擔心她進了解剖室以後應付不來,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偶而可以瞥見她跟在書卷獎旁邊(跟我不同組),一張小臉幾乎被口罩遮住大半,大眼睛專注盯著書卷獎的刀子在大體上移動,有時候竟也能舉起工具,在旁邊跟著比劃兩下。

解剖實習沒難倒她,但解剖課本困住了她。

中學時代我曾被數學題目困住,或許很多人也有這樣的經驗,一道數學題目算了半天答案呼之欲出,但午休時間到了,強迫午睡,於是伏在課桌上怎麼樣也睡不著;教室裡一片寂靜,腦中卻颳起颱風,數字、方程式、XYZ 在黑暗裡飛舞迴旋,停不下來,身體跟著焦躁起來。

紫韻大學聯考數學得一百分,算數學像我寫詩那麼容易,不可能被數學題目困住,但解剖課讀到腹膜的時候,那包裹在臟器、腹壁表面,若有似無的透明薄膜,長出課本,伸向她腦袋,將她綑綁了。

這薄膜走向到底如何?從肝臟表面延伸到胃壁,翻轉半圈繞向腹肌……然後包裹小腸,繼續探底……書上文字敘述了半天,九彎十八拐,把我的頭都轉昏了。

在男二舍705室,邊聽重金屬歌曲邊讀到這裡,我會聯想到瘂弦的詩句: 

「五時三刻,一列貨車駛過,河在橋墩下打了個美麗的結又去遠了。」

你腹膜這傢伙愛怎麼繞怎麼走,那是你的自由,不關我的事。反正我大體解剖只求 60 分過關,這題放棄沒差!

但坐在女六舍 306 室的林紫韻就不行了,她非得把所有的死結打開,將每一條路徑看清,撿起地上全部的寶物才行。

醫學生大都求完美、好競爭,否則很難通過層層的升學考試,生存下來。那時我還沒走精神科,不知什麼是強迫特質,只是每次看她寫字就覺得很彆扭,一個個中文英文字體端端正正像在刻印章,一行行前後對正、左右標齊,比成功嶺上的大專兵還有紀律。

「數學裡的拓樸學,不也是一個球、一個環捏來拉去,扯左扯右,跟腹膜很像啊?」我說。那晚幾個人在附近市場的龍門餃子館吃宵夜,紫韻若有所思,盤子裡的餃子都冷了也不夾起來吃。紅樓夢幾天前跟我提到她被腹膜困住的事。

「不一樣啦!」坐我旁邊的紅樓夢轉頭扁嘴回我。

我於是向天才同學求援,請他評評理,他推了推黑框塑膠眼鏡,露出招牌笑容,一口白牙閃耀,搔搔頭說:「沒聽過這樣的說法,呵呵。」

我作勢要拿起啤酒杯潑他。

醫學院裡,有些人看一眼就知道是走錯地方、誤入歧途才來到這裡,紫韻就是一個典型。她的興趣是算數學,但聯考總分名列前茅,不可能也不准浪費分數,只能填醫學系。大一大二都是通識課程,與高中無異,但來到醫學院以後,專業課程比她想像得還枯燥乏味,要記要背的東西太多。

學期結束,期末考成績發佈,我剛好六十分通過了解剖學,紫韻相當不滿意自己的成績,但我不好意思問她幾分。

三下開學以後,課程輕鬆許多,算是醫學系的小過年,但紫韻依舊念得不快樂,動了轉系的念頭。

「有沒有搞錯?好不容易考進第一志願,要轉系?」我說。或許紫韻覺得輕而易舉,但我考了兩次才混進來。幾個人中午在男二舍吃自助餐。

「要轉什麼系啊?」電吉他問,嘴裡塞滿食物。

「數學系,」紅樓夢說。

我聽了不以為然地說:「轉數學系?算數學可以當成職業嗎?」

「你是沒聽過數學系教授這種人嗎?」紅樓夢說。紫韻在旁邊低頭不語。

我當然知道。紫韻數學很好,但有天才同學好嗎?天才同學數學一百分,物理也一百分,他有要轉系嗎?我在心裡這麼嘀咕。

幾個禮拜以後,1990 3 月中旬,附近的中正紀念堂爆發了震驚全國的大學運,幾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把廣場坐滿。但我這時已退出江湖,只過去站在一旁看看,沒有加入的意思。禁忌已經衝破,我不願湊熱鬧。

有一天傍晚下課後,回宿舍走在徐州路的紅磚道上,紅樓夢追上來問我,明晚有沒有空?想去淡海夜遊,她找了紫韻、K還有我,四個人。

海邊夜遊,當然好啊。我說。不用問就知道是要陪紫韻散散心。

第二天傍晚吃飽飯,四個人分乘兩輛機車,從林森南路、徐州路口的男二舍出發,我載紫韻,K 載紅樓夢,一路狂飆而去。

那年代騎機車是沒有戴安全帽這回事的,過了北投,筆直寬廣的大度路像飛機跑道一樣,引人把油門催到最緊,紫韻再度留長的頭髮飛揚而起,像一面旗幟。

紫韻原本不好意思抱我,我刻意去碾壓地上的坑洞,車身一顛簸傾斜她嚇了一跳,下意識雙臂圍繞過來,被我抓住回不去。

到了淡海天色已黑,我們把車子停妥,走向海邊。這裡是廢棄的海水浴場,沒什麼人煙,當晚天氣很好,一月如笑,我們坐在沙灘,喝著帶來的啤酒,談談笑笑,愜意極了。

但這裡沒有公廁,小便是一個大問題。男生容易解決,紫韻與紅樓夢就麻煩了。

「把陽傘撐開圍住,就地解決啦,」我說。

「又不是小狗!」紫韻說。她穿長裙走路慢慢,要在野外小便實在有些為難她了。

雖然這麼說,沒廁所就是沒廁所。她們刻意走遠處理,我作勢說要幫忙把風,半途卻突然大喊:哈哈,隨地小便,警察來了

一整個晚上,一直有一位黝黑的小男孩,大約十歲左右,跟在我們旁邊,他衣衫有些髒汙,穿拖鞋,腳趾甲繞了一圈黑垢。夜漸深了,他沒有離開的意思,四個人都覺得奇怪。我想了一下,把男孩摟了過來,問他是不是翹家了,他點點頭,這時我瞥見紅樓夢與紫韻都露出佩服的眼神。

到了半夜兩,三點,我們在附近的一座涼亭裡休息,男孩躺在石椅睡著了,到了清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都還沒起來。

初春微涼,男孩身上衣服單薄,如果留他一個人在這裡,一定會著涼,大夥兒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我轉頭看了看紫韻,她最怕冷,穿最多。她一下子就會意了,把自己身上的紫色針織毛線小外套脫了下來,覆蓋在小男孩身上。

「嗯,男孩醒來以後,一定會以為天使來過!」離去的時候,我對著紫韻說。

(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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