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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深夜講堂15)
2013/01/03 21:57:37瀏覽1406|回應0|推薦0

憂鬱(深夜講堂15
沈政男

19899月暑假結束,大一大二在羅斯福路校總區的黃金歲月也告一段落,我搬到位在仁愛路的醫學院,掉進一個巨大的機械工廠、黑暗深淵。


這樣說或許不公平,醫學院及其周邊其實不醜的,徐州路在夏天樟樹夾蔭,林森南路的木棉道有文藝風,而附近因為都是機關、學校,沒有一般商區的雜亂喧囂,人車也不多,很多時候這區域顯得平靜、安適、些許優美,像是一座超大的無圍籬公園。

宿舍也好很多,男二舍,八層電梯大樓,四人一間,四個角落天花板下四張凌空鐵床,床下擺書桌椅,房間有電話分機,浴室有隔間,地板鋪磁磚,算不上豪華,但總算趕上一般人家的居住水準。

但出了宿舍,離開徐州路,進了基礎醫學大樓,前方便是無間地獄。屍體、骷髏標本、嗆鼻的福馬林,暗無天日的埋頭勞動,永遠理不清、記不完的條目與雜項大體解剖,操練醫療強人的第一步。

我感到情緒微微低落,下了課有氣無力地在男二舍餐廳安靜吃自助餐,回宿舍不情願地攤開解剖課本,繼續生吞活剝詰屈聱牙的器官組織詞彙;實在難以下嚥,於是塞上耳機,扭大隨身聽音量,讓電吉他敲擊耳膜,配著音樂啃噬肌肉、骨骼、血管、神經,像隻吸血鬼。

我的室友是三位僑生學長,大我好幾屆,平時只有禮貌問候,沒什麼交談。電吉他、K都在外租房子,沒住宿舍,而我因為先前忙噬菌體很少跟班上同學來往,分配寢室的時候沒人找我,孤單一人,只能撿剩下的空位。

假日的時候,我思念在總區的日子,經常一人坐著o南線公車,回公館走走逛逛,但回來的時候,一聞到男二舍的氣味,心情瞬間沉降,更加煩悶,幾次以後也就不再回總區了。來了就來了,這裡就是新家,別再留戀故鄉,我這麼告訴自己。

有時候走在徐州路的紅磚道,會看到紫韻一人從那頭走來,原本不快的腳步顯得更加沉重,神情有些落寞。她瞥見我,嘴角抿了一下,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隨即低下頭錯身而過。

怎麼這麼不開心?跟我一樣受不了大體解剖嗎?紫韻雖然喜歡數學,但其他科目也都念得很好,大一也得過書卷獎(每班取數名),背誦解剖名詞應該難不倒她吧。

幾天之後紅樓夢找上了我,說紫韻心情不好,想找人聊聊,問我有空嗎?我問她怎麼了?她說紫韻跟男朋友分手了,那男的另外認識了別人,也不明說,只是逐漸冷淡,動不動就發脾氣,紫韻過來醫學院以後,分隔兩地,竟然就不告而別,讓她找不到人。

「我老早就知道資訊系這傢伙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打斷紅樓夢,氣憤地說。

又過了幾天的晚上,我依約前往林森南路與忠孝東路口的一家平價西餐廳,賣著義大利麵、瓷盤裝的牛排什麼的,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看見紫韻與紅樓夢走了過來。原來只有我們三人,還以為是一群人的聚餐。

席間紫韻都不太吃,低著頭用叉子攪著義大利麵,翻來覆去。解剖課已經開始,動刀動叉很難不想起白天的情景,一向胃口很好的我,看到最愛的牛排竟然有些反胃。

三個人第一次聚在一起,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兒以後紫韻抬起頭來開口:「生命的意義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活著?」我看了紅樓夢一眼,她也回了一眼,意思好像是說紫韻在問你啊!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大哉問呢,讓我想想。支吾半天,我搬出哲學那一套,演講了好幾分鐘,紫韻看起來有在聽,眉頭卻始終緊鎖。我又望了紅樓夢一眼,想問她講這些是不是太學究、太冷僻了?她回了我「繼續」的表情。

我又獨白了好一陣子,紫韻突然紅了眼眶,我以為我說錯了什麼,趕緊停了下來,紫韻隨即收拾情緒說:「沒事,你講得很好。」「真的可以嗎?」她點點頭,於是我又繼續上課。叔本華、尼采、存在主義,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術語都賣弄出來,講著講著,紫韻似乎有些興趣,開始問起問題,還好奇地問我怎會讀這些東西?情緒似乎緩和了下來,臉上偶爾露出笑意,也開始吃起餐點。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我偷問紅樓夢怎會找上我跟紫韻吃飯?她說紫韻這陣子像青少年一樣一直問這些人生問題,他不曉得怎麼回答,知道我念很多哲學,應該可以幫忙。真的是這樣嗎?我在心裡嘀咕。

幾天後我收到了紫韻來信。奇怪,就住隔壁宿舍,幹嘛還要寫信?打開一看嚇了一跳,字跡有些潦草,完全不像平常求完美的她,字裡行間充滿灰色語氣,什麼「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人有靈魂嗎?」「為什麼我覺得未來沒什麼希望?」之類的。我那時雖然沒讀過精神科,也知道不對勁了,開始擔心起來。

嗯,幾年後我才能體會,女生只要問起「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一類的問題,就是陷入憂鬱了。

我趕緊提筆寫了好幾張信紙,把我所知的安慰人的話都寫上去,拿到女六舍請人帶上去給她。

接下來兩、三個禮拜,我跟紅樓夢保持聯絡,跟她說如果需要我幫忙隨時說一聲。「我時間很多,」我說。後來我們三人又去看了當紅電影《悲情城市》,我看到梁朝偉跟辛樹芬帶著幼兒等在車站,前途茫茫那一段,內心有些激動,但身旁的紫韻卻已淚流滿面。對二二八這麼有感覺啊?我想應該不是。

紫韻的情緒逐漸平穩下來,過了幾天紅樓夢這麼跟我說,我放心不少。這時我才想起,哇,期中考就快到了,得專心準備考試了!

期中考那幾天我都不睡覺的,靠抽菸熬夜,否則實在念不完。期中考結束那天中午,身心放鬆下來,吃飽飯我就躺在宿舍,昏睡不起。

突然電話響起,寢室學長都不在,沒人接電話,我趕緊爬下樓梯。拿起話筒,我有些不敢置信,是紫韻的聲音,說可以見我嗎,她就在樓下。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心臟砰砰跳,匆忙地套上外衣外褲,動作太快差點被自己絆倒。

出了宿舍,已是傍晚,天色有些昏暗,但我看清了紫韻的樣子,她把長髮剪掉了,修得短短的,像個小男生,原本習慣穿的長裙也換了牛仔衣牛仔褲,一身勁裝,顯得幾分俏皮,完全不像平常的她。

我一下子不曉得該去哪裡,她提議到中正紀念堂,就在幾百公尺外。

我們併坐在迴廊的石凳上,偌大的園區只有一些運動的人,顯得十分靜謐。尷尬極了,兩人不曉得該說什麼,於是她開始折手,我突然發現她會「軟骨功」,可以把大拇指折去碰觸前臂,前彎後仰都可,引發我的好奇。我學著她折,骨頭很硬,根本不行,還弄痛了自己,她看得笑了起來。

逐漸有了話題,我們聊了起來。又沉默下來的時候,我能感覺兩人之間的情緒已經滿溢,這時我如果牽起她的手,應該不會被甩開。

但還不行,我要她也嘗嘗等待、期待的滋味。

起身的時候,她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從包包裡掏出一捲錄音帶,說要送我,謝謝這陣子我幫忙她。我說我都聽搖滾樂呢,她說這不是,但你應該會喜歡。

果真如此。

(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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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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