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掉銅鏡的青鸞 ◎沈政男 為什麼女主角舒淇在侯孝賢的電影《刺客聶隱娘》裡只有少許台詞?因為她將要邂逅的浪漫情人,日本演員妻夫木聰,連一句中文也不會說,她豈能是聒噪之人?這樣的安排讓人想到了什麼?侯孝賢說,「一看到妻夫木聰的笑容就開始構思電影故事內容」,他自己知不知道為什麼? 《刺客聶隱娘》的故事主軸,若從心理學角度來看,乃女主角聶隱娘再訪被剝奪的青少年期,重新找到自己的心路歷程,但侯孝賢似乎沒有在拍這部電影時,升起更高的創作自省力。妻夫木聰不就是當年的梁朝偉,電影《悲情城市》裡連一句台詞也沒有的喑啞男主角的翻版? 或許侯孝賢在梁朝偉與妻夫木聰的笑容裡看到了自己,就好像青鸞(鳳凰)在銅鏡裡看到了自己,只是舒淇扮演的聶隱娘在電影裡經過一連串心理轉折,升起了俯瞰人生的洞察力,從自憐的悲情裡走出,甩掉了銅鏡,不再頻頻自照,然而侯孝賢卻是依舊陷溺在自我投射的選角偏好裡。 不是嗎?片尾妻夫木聰遠遠對著舒淇大喊名字,她綻出笑靨,這是全片的最高潮,也是聶隱娘自我療癒歷程的終結,然而妻夫木聰卻連「隱娘」二字都講不好,聽起來像是罵著髒話,實在煞風景。 電影編劇受訪時說,刻意將聶隱娘設定成有「亞斯伯格症」的人,這也是一種青鸞照鏡了,而且誤解了那個被濫用的時髦醫學名詞。 青鸞照鏡的典故,與來自唐代傳奇的聶隱娘源頭不同,編劇為什麼想到了這樣的譬喻?大概是從聶隱娘原著裡的磨鏡少年聯想而來。很有意思的,聶隱娘的夫婿,職業何以是磨鏡,這在唐代傳奇裡沒特別著墨,但電影編劇似乎為了讓故事首尾相銜,更有連貫性,於是在片中穿插了青鸞照鏡的典故,以為呼應。 青鸞照鏡在片中最初是講為了政治理由下嫁藩鎮的公主娘娘,置身異國十分無伴,後來聶隱娘被對手殺傷以後,在痛苦中體悟了公主娘娘的心境,也等於做出了同樣的自我認同。然而青鸞照鏡的典故,乃孤獨之鳥看到鏡中自己,以為是同伴,高興得徹夜歡鳴至死,這其實與聶隱娘的心理再成長不怎麼符合,或者說不是最深刻的譬喻。要知道聶隱娘不只是孤獨、想找同伴,她的內心糾結了被父母、未婚夫、與家國拋棄的複雜情緒,這麼深沉的哀傷、成長之痛,不是想要看到同類的青鸞就能比擬。 鏡子在文學上比較常用的譬喻是看見自已,多少帶有自戀的意涵,比如神話裡以湖當鏡的水仙花,或者童話裡的魔鏡,而在心理學上,鏡子也是涵養自我形象的過渡工具。聶隱娘在唐代傳奇裡並不是內心那麼糾葛的人物,但在電影裡被寫成了眾多成長養分被剝奪、充滿復仇恨意的女刺客,這是符合現代創作要求的技法,只是短短一百分鐘要處理這麼複雜的心路歷程並不容易,難怪很多觀眾抱怨看不懂。 為什麼侯孝賢要將這部電影剪成這麼短的時間?在編劇公布的劇本裡,不少聶隱娘的成長橋段被刪掉了,如果能加回去,或許會讓人物的心理輪廓更清晰。比如舒淇聽到自己被遺棄的過往事蹟而掩面痛哭,觀眾在欠缺對她成長過程的了解之下,到底有多少人可以感動,是一個問號。舒淇幾番行刺下不了手,都說是憐憫一旁的幼兒,那麼是不是該對她的兒時過往多所著墨,才能充分說明此一自憐情緒? 全片最成功之處,當然是清新脫俗,而且極有說服力的美學技法,裡頭的人物造型與身段、布景與外景都那麼寫實又自然,輕易將觀眾帶回了唐代時空。侯孝賢要拍武俠片,應該壓力很大,幾位成名的中國與台灣導演都已拍出了經典名片,各有美學成就,他為了超越他們下了很多功夫,然而這些畢竟只是電影背景,最重要的還是人物的情感流動吧。 為了擬真,侯孝賢讓片中人物講了很多文言文,造成觀眾的理解障礙,其實沒有必要。古人講文言文?錯了,文言文不是人腦的思考語言,而是修整過的文字,古人講的是白話文,絕非文言文。絕大多數學中文的人都搞不清楚為什麼古人要寫文言文,那是因為古代書寫不方便,為了節省紙張筆墨,所以用簡略文字書寫,但講話不必如此儉省。片中也穿插了一些現代文學的句法,比如「有一雙眼睛在旁邊守候」,造成對白風格的不一致。 《刺客聶隱娘》的另一條主軸是張震飾演的藩鎮主公所主導的政治傾軋,以及宮廷裡女人的猜疑忌妒,企圖心超過了一般武俠片,只是這些情節要怎麼與聶隱娘的心理成長這一條主軸統整,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很多時候看起來是離題了。在唐代傳奇裡,原作者對於聶隱娘的政治意識轉折頗有著墨,但電影裡看不到。 (圖片來源: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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