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影子的人（兒童不宜！）
◎沈政男

底下是《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小說中的一段：「因為他的五十種色調，我懸崖勒馬了。皮繩愉虐是一種分心，偏離了主題。性很美妙，他很富有，他很俊美，但如果沒有他的愛，這些都沒有意義，而真正讓人心碎的是，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夠愛人。他甚至不愛他自己。我想起他的自我憎恨，「她」的愛是他唯一覺得可以接受的。被懲罰—被鞭笞，被毆打，無論他們的關係如何演變—他覺得自己不值得愛。他為什麼喜歡這樣？他怎麼能喜歡這樣？他的話縈繞我心：一個不完美的人，要在一個完美的家庭成長，相當困難。」

《格雷的五十道陰影》這本小說，與同名電影的中心主旨，就是上述這一段深刻的心理學洞見，而這段話，是女主角，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大女孩，在經歷一段浪漫卻又充滿肉慾的親密關係之後，內心萌生的頓悟。

很多清純女孩談起戀愛，對於男孩子沒多久就手來腳來，一副猴急模樣，以及每次約會，吃大餐看電影都心不在焉，只等著夜深人靜之後的上賓館重頭戲，多少會皺眉，心裡嘀咕：他到底是愛我的身體，還是愛我的人？

肉體快感，再怎麼強烈，很快就會膩，就會厭煩，這是很多女人，直覺上容易被挑起的不安。肉體也容易被取代—每個女人，去掉那張臉，不是都差不多？今天你對我的肉體癡迷，明天，換了另一具，不也一樣可以吸引你？

女人做愛，交合之時，習慣閉眼，為什麼？因為對方的身體已經不重要，愛是無形的。男人呢？男人衝刺的時候，雖然瞪大眼睛，金金看著對方，其實視而不見，因為腦筋根本一片空白。

這是《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男主角格雷，之所以前前後後找了數十名「性奴」，依舊尋尋覓覓的原因。當感官的愉悅疲乏，一具肉體習慣了大小、肥瘦、軟硬與乾溼，就會開始乏味，然後必須尋找更新鮮的滋味。

當然，在找了數十名甘願被綁縛的性玩伴之後，他找到了女主角安娜。怎麼找到的？自己去看。然後是一大段耗費篇幅的，猜測、調情、偶遇、試探、天雷勾動地火，終止於上床。

然後是好幾段讓人血脈賁張，跟著堅硬與濕潤的性愛場面。小說描寫比電影遠遠露骨太多，基本上就是色情小說，但電影礙於尺度與表現限制，點到為止。這電影的性愛場面拍得很好，非常煽情，有些下流，但在快要淪為A片的懸崖邊緣又拉了回來。女主角達珂塔強生功不可沒，那清純秀麗的臉龐、粉嫩的肌膚、渾圓的小腿、一掌可以盈握的乳房，還有更重要的，在宛如漫畫美少女的靈活雙眸裡，閃耀著先是羞怯，繼而放膽，最後爆發的慾望亮光，相當不容易。

這部片的性愛說是BDSM（皮繩愉虐），也就是做愛時綁手綁腳助興，其實份量不多，場面也不暴力血腥，一般人都可以接受。這本小說的作者EL•詹姆絲，五十歲左右女性，她的性愛知識恐怕是來自小說與電影，基本上她對前戲、口交與性高潮的描寫，都不脫一般色情小說的寫法。BDSM在小說與電影裡，都只是助興，男主角根本沒有達到「非綁縛不能高潮」的程度，反而是可以數度與女主角按照一般方式做愛。

BDSM為什麼對某些人來說，可以做為性愛助興之用？虐待是一種宰制，而宰制會帶來無所不能的威武感受，讓性神經亢進，引發與增強性慾。權力是春藥，意義在此。

至於被綁縛，會帶來「不可預期」感，「不可預期」對於性快感很重要，因為可以帶來驚訝與意外。跟搔癢類似，搔癢之所以癢，就是因為不可預期，越是不可預期，越癢。

而鞭打帶來疼痛，也會讓性神經亢進，引發性慾。尤其BDSM時鞭打屁股大腿，靠近性器官，更容易增強性慾。

BDSM還有調教、施行紀律的意義。管教讓我們想到小時候的爸媽，而心理學上，爸媽是人的性慾最早的投注目標。

大體上《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是一本色情羅曼史小說，跟租書店裡，封面畫著俊男美女阿兜仔，在農場海邊月光下擁吻，一打開裡頭不乏性愛場面描寫的那種書刊，差不多。很多青少女的性愛啟蒙讀物，就是羅曼史小說。《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為了與羅曼史小說區隔開來，加了比較少見的BDSM，這是成功因素之一。例外一個因素，就是開頭所引用的，作者嘗試賦予男主角幾近變態的人格，讓原本單純的愛情故事，加添幾許知性深度。

但作者的努力，就創作的標準來看，大體上是失敗的。格雷為什麼喜歡BDSM，又為什麼有五十道陰影，小說與電影都難以說服稍有閱讀與觀影經驗的人。

小說與電影原名是Fifty Shades of Grey，在英文裡，shades of gray是灰階，從黑到白的漸層色調，因此，應該翻譯成「格雷的五十種色調」，比較合乎原意，但「五十道陰影」也好，也別有含意。

基本上格雷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沒有影子的人是什麼？就是行屍走肉啊！這樣的人，需要吸取別人的血肉，來讓自己產生影子，讓自己感覺自己像人。你看那些激烈的性愛場面，還要綁縛，用各種道具，其實就是吸星大法，讓自己可以在感官的刺激下，在別人的痛苦與愉悅的呻吟裡，找回主體感，成為自己的主人。

任何可以帶來短暫快感的事物，都有這樣功能，把人從陰間拉回人間，毒品、賭博、飆車、大吃一頓、瘋狂購物皆然，當然性交也是一樣。不要忘了台灣惡名昭彰的偷拍案男主角，他不也蒐集了幾十名性奴？他跟格雷是類似的人。

《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在小說與電影裡，一開始都描述了格雷是怎樣性格的人，包括他接受訪問的方式，與經營生意的手段，都有著墨，後來對於他吃飯的習慣，甚至母子互動，還有成長過程的痛苦，也補充說明。顯然作者想要藉此烘托出BDSM的必要，讓這樣的行為與男主角的性格可以產生連結，而看起來有心理學深度，只是這樣的努力，效果似乎有限。

如果去掉性愛場面，當成愛情故事來看，這部小說與電影，就更貧血了。你可以去看，光是女主角不慎跌倒，被男主角扶起，然後天雷勾動地火這樣的老哏，就用了幾次。

這部小說是《哈利波特》之後，另一項出版史奇蹟，同樣是沒什麼寫作經驗的熟女媽媽，養兒育女之餘，想起年少夢想，不甘就此平淡度日，於是當小孩睡著以後，敲下鍵盤，將稿子寄了出去，然後名利像潮水一樣湧了過來。《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的文筆，比一般的英文大眾小說都還遜色，能爆紅讓許多成名作家都不以為然，但它就是紅了。

如果當成成人的羅曼史小說與電影來看，《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基本上還是有其娛樂價值，但如果要求得更多，恐怕就會失望了。

（圖片來源：《格雷的五十道陰影》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