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免死，兩種判決理由
◎沈政男

30歲男子曾文欽於2012年12月1日早上，在台南市一室內遊樂園內，誘騙一10歲男童至廁所將其殺害一案，台南地院在2013年7月30日一審判處曾文欽無期徒刑，上個禮拜，台南高分院二審結果出爐，同樣也是無期徒刑，曾文欽兩度免判死刑，輿論譁然。

兩級法院法官在輿論壓力這麼大之下，還能不將曾文欽判死，顯見廢死的思潮已漸漸浸染台灣司法，法官對於判死越來越慎重。雖然兩院的判決結果相同，判決理由卻有明顯歧異，這說明了兩院法官從不同角度切入，卻都認為曾文欽罪不至死。然而判決理由相差這麼多，裁判品質難免遭人質疑。

此案的判決關鍵在於曾文欽犯案當時的精神狀態究竟如何？有無因為精神障礙或心智缺陷，達到辨識行為違法能力減低的程度？或者依照辨識而行為的能力減低？用白話講，就是曾文欽殺男童時，知不知道這行為違法？或者知道違法，但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也就是以前所謂的精神耗弱。

從媒體報導與司法判決書可知，曾文欽只有國小學歷，畢業後以打零工維生，勉強餬口。他一個人住在租來的套房裡，平時沉默寡言，社交侷限，但可以結交女友。他沒有任何前科紀錄。

重點來了。曾文欽於2004年8月開始，至2012年11月7日，也就是犯案前數周，斷斷續續在南部的大醫院精神科與精神科診所就診，醫生給的診斷，前後分別是：精神官能性憂鬱症、社交恐懼症、睡眠障礙、焦慮狀態、以及潛伏性精神分裂症（現改稱思覺失調症），曾文欽在這期間曾服用鎮靜劑、抗精神病藥物與安眠藥。

雖然醫生給了這麼多診斷，但就司法精神鑑定的角度來說，要構成「辨識行為違法能力或自控力減低」，這些疾病恐怕還談不上，這是台南地院委託的鑑定醫師，認定曾文欽未達精神耗弱的理由。台南地院法官採納精神鑑定結果，也認為曾文欽雖有精神疾病，但未達辨識能力受損程度。那為什麼還能不判死？台南地院的理由是：「被告身心及生活成長環境並非健全，且多年來飽受精神方面疾病之苦，其預謀並遂行前述重大犯行，並非全然出自於無可饒恕之惡性，而係一定比例受到其智能程度、國小畢業之學經歷不足與身心疾病之影響」，以及「死刑亦為一極其殘酷之刑罰，任何承認死刑制度之文明國家均應以敬謹嚴肅之態度，審慎行使。」

寫得非常好的免死判決理由，完全不必援引兩公約「對於精神障礙者，不應判處或執行死刑」條款。結果呢？到了台南高分院，竟然推翻了台南地院的判決，免判死理由改成了兩公約條款。

台南高分院認定曾文欽有精神障礙的理由在於，法院另外請了兩家醫院的精神科醫師入獄跟曾文欽多次深談，醫師判斷曾文欽罹患「分裂病性人格疾患」（潛伏型精神分裂病）、「低落性情感疾患」、「邊緣性人格疾患」與「重度憂鬱症」這些精神疾病。在這些診斷裡，其實最關鍵的是重度憂鬱症，這是裡頭唯一可以用來說明犯案時行為不能自主的診斷。

因為有了重度憂鬱症這個診斷，曾文欽的殺人動機就成了「自殺以殺人」，也就是藉著殺人犯案來達到被判死刑的程度。這就令人困惑了。當初案發後，媒體大肆報導，說曾文欽犯案，乃因認定「殺一、兩個人不會被判死，想吃免錢牢飯」，怎麼會到了二審改稱要「殺人以自殺」？

殺人以自殺最有名的，當然是鄭捷，事實上在2014年5月21日鄭捷犯案前，台灣根本沒有人用「殺人以自殺」來探討無差別兇殺案。台南高分院法官說，曾文欽應該不是受到鄭捷案的影響，因為犯案在先，問題是二審是不是在鄭捷案之後？曾文欽在二審改變犯案動機說法，難道不是受到鄭捷案的影響？甚至可以這麼推測，連台南高分院法官，甚至二審的精神鑑定醫師，恐怕都受到鄭捷案的影響。

曾文欽在被捕以及一審時，從來沒說為了「殺人以自殺」而犯案，而只是一直問辦案人員，「殺一、兩人會被關一輩子，還是會被判死刑？」但台南高分院採信他後來的說詞。如果是「殺人以自殺」，為什麼曾文欽犯案後，趕緊騎車逃逸，甚至把做案車牌拔掉？曾文欽在一審時也曾經供稱，做案當天早上，多吃了好幾天份的精神用藥，可能受到藥物影響而做案，可見他對於自己的犯案動機說詞反覆，而「殺人以自殺」通常要經過縝密思考與判斷。

台南高分院法官說，曾文欽犯案前曾「四度自殺」，這點在先前病歷有無載明？還是二審時曾文欽補述？這是精神官能性憂鬱與重度憂鬱症最大的差別之一。

簡言之，台南高分院的判決理由，是曾文欽因為重度憂鬱，導致想死念頭，但因為怕死，於是「從網路及漫畫書中得知有人殺死兩三人受死刑槍斃的訊息」，而決定藉以自殺。

試問，台南高分院先是說曾文欽曾「四度自殺」，接著又說他「不敢自殺」，沒有矛盾嗎？況且，無差別殺人的動機，經常是殺人以自殺固然沒錯，但犯案者的厭世想法，並非重度憂鬱那種因為情緒極度低落而起的自殺念頭，而是長期對人生對世界失望才萌生的恨世想法。重度憂鬱之下，身心俱疲，要去執行殺人以自殺的行動，並不容易。

此案勢必上訴，未來應就曾文欽犯案時的精神狀態再做精神鑑定，給一個更加通順合理的犯案動機剖析。其實台南地院的判決書已經寫得非常好，一個從無前科，智能、教育與社經地位都不好的人犯了這樣案件，「並非全然泯滅人性，仍有教化改過之可能，自不宜遽以死刑施加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