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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概念的內涵與流變----教學通訊
2009/10/03 00:08:05瀏覽687|回應0|推薦1

中國大陸研究教學通訊五十三期  2002/11   

一、凝固於現代的靜態「中國」

魯恂(Lucian W. Pye)曾有句名言:「中國是一個文化,卻假裝是個國家,」而且是個「古怪的國家(Erratic State)。關於「中國」的外交至今還囿於「中央王國」朝貢體系心態的想法,在學界也早非新聞。或許誠如白氏所論,「民族國家」是西方歷史的產物,「中國」對自己這個新地位認識模糊,在西人眼中難免有些古怪。然而,今天人們談到「中國」,將其「國」等同於美國、法國、英國之「國」,而為現代國際秩序裡的主權國家,似乎不再有疑義。不惟如此,近代以來人們大談「中國」上古史、「中國」外交史、「中國」美術史、「中國」青銅時代等等,似乎現代的「中國」概念已理所當然地和縱貫古今的「道統」脈脈相承,凝固為千篇一律、永恆靜態的對象。這種以新概念強加於歷史的做法,固然便於日常溝通,但犧牲辭意的流變與豐富性的結果,卻大大地侷限了人們的眼光境界。於是愛之者頌讚其一貫光榮,惡之者鄙其為冥頑不靈,最後使言說的各方陷入作繭自縛的困境。作者有感於此,雖未專於史學,乃從浩瀚之歷代文獻取其一粟,對「中國」一詞的涵意與流變稍予查考。小考雖不意在更張日用之「中國」辭意,但或可廓清論者之視界。

二、層累地造成的「中國」概念

    「凡是一件史事,應當看它最先是怎樣的,以後逐步地變遷是怎樣的。」以辯偽名世的近代國學大師顧頡剛總結對書經、詩經等古代經典的考證,大膽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他指出,古代偽經與各種穿鑿附會的注疏「譬如積薪,後來居上」地建構出盤古炎黃、三皇五帝的世系「時代愈後,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於是連秦始皇以前的中國,都和【尚書禹貢】杜撰的九州一樣廣大。實際上,迄今不斷出土的考古材料都表明,中國文明的「孤島模式」與夏、商、周直線繼承觀念都不符史實。青銅史家張光直判斷,平行並起、相互刺激才是古代列國文明關係的特徵。

    本文認為,多源頭的「平行並起說」比起為求「整齊」,或為政治目的建構的「天不變,道亦不變」模式更接近古代的「現實」。但追索「中國」概念的演歷與內涵,仍以顧頡剛「不立一真,惟窮流變」為好。從古代文獻分析以往說者使用「中國」一詞的指涉涵意,一方面可以掌握既往之時代,「中國」一詞的意義,一方面可以比較不同時期,「中國」概念的變化發展。關於「中國」的想像,就在歷史中不斷層累造成、積澱變化,最後又被迫與現代國際體系接軌,變成一個「古怪」的「國際」成員,且以中文的「國」這個概念和西文的 “State,” “Nation,” “Country,” “Kingdom”等對應。西文諸語暫且不管,小考中文「中國」,略將管窺所得,分如數端。

三、周代與春秋戰國:周王都城或受封諸侯國總稱

    「國」原本指土石版築的「城郭」,在商周時期為貴族的封邑與武裝屯駐所在,延伸指涉整個受封的疆域,和諸侯征討所佔的土地。孟子曾回憶周朝禮制,說「大國地方百里」,「次國地方七十里」。【大學】所謂「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當時皆是此意。而「中國」一詞,在當時已廣泛使用。【詩經】中的「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及孟子所說舜獲天下擁戴,「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其「中國」都是指周王都城。但【孟子】記載「陳良生於楚,在中國之南,故北遊而學於中國也」,「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左傳】稱「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於王,王以警於夷。中國則否,諸侯不相遣俘」;【公羊傳】載「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史記】載「秦穆公辟遠,不與中國會盟」;【戰國策】中秦國宰相范睢說「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這些文本的「中國」已不限於王畿,不是指「一個國家」,而是總括封邑體系的各諸侯,以區別於四方不隸屬這個封邑體系的「夷」。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戰國時代,群雄並起,但今日人們所熟知的「群雄」在當時並沒有都被歸於「中國」的指涉範圍。所謂「中國之處」範圍模糊,有時僅限於指周室和韓、魏附近,有時則指周朝封邑體系的諸侯國。【史記】裡秦「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吳國祖先「亡如荊蠻」、「自號句吳」,通常不列「中國」之屬。秦稱「公」乃是自封。出自江淮徐戎徐國,起於百越之間越國北狄後裔中山國都是春秋時代馳騁一時的重要國家,但顯然不是「中國」成員。三苗後裔的楚,【史記】曾說她「或在中國,或在蠻夷」,但楚君自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號諡」,「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尤其是有意識地自外於「中國」一詞指涉的政治與文化範疇。「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誓言與「楚河漢界」的歷史,是此種觀念的延續。至於三星堆墓主蜀國曾是周室滅商的盟友,興起於商朝中期之前,後為秦所併,與「中國」更為疏遠。

四、漢唐對魏晉:統一帝國整體對居中諸國或其舊地

       秦漢統一,各有國號,然「中國」一詞已習用而傳延。【史記】稱此時「秦遂以兵滅六王,并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後來「中國一統,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捲四海」,判分「內冠帶、外夷狄,分中國為十有二州」。漢武帝感嘆「今中國一統而北邊未安」。凡此「中國」皆指併滅戰國諸王,佔居商周以來中樞地位的統一帝國整體。所以【後漢書】說「九州之外曰外國,亦曰絕國」。宋朝歐陽修所編【新唐書】記載唐初名臣魏徵所言「不許蠻夷弊中國也」;玄宗丞相楊國忠「傾中國驍卒二十萬」;唐苦於「吐番、回鶻號彊雄,為中國患最久」,此類唐代「中國」語意與漢代相同,並不因設治郡縣與天子都城的遠近而有區別。史書作者歐陽修身處的北宋,也應是認同這一語意的。

       魏晉南北朝也是各有國號。有趣的是,據晉朝陳壽所纂【三國志】記載,承襲漢祚而佔據華北的魏,稱所據地區為「中國」,再度將蜀、吳排斥於「中國」之外。魏大臣傅碬稱「昔夫差凌齊勝晉,威行中國」、裴潛品評劉備「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也」,高堂隆說「吳蜀二賊,潛號稱帝,欲與中國征衡」。魏人的觀點也為吳所接受。名將周瑜便斷言「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另外,唐代名臣房玄齡所編【晉書】引述前秦君主苻堅說「劉禪可非漢之遺祚,然終為中國所併」。歐陽修【新唐書】說「晉遷江南,中國遂沒於夷狄」。可見無分南北,秦國宰相范睢的「韓、魏,中國之處,天下之樞」又成為時人指涉「中國」時的共識。

       不過相關文獻談到高麗、高昌、南海諸國等未曾隸屬於秦漢的地區時,其「中國」概念又是魏晉南北兩方政權總據之地的全稱。唐代李延壽【北史】說高昌將白鹽「貢之中國」,高麗「書有五經、三史,兵器與中國略同」,【南史】說南海諸國「吳孫權時遣宣化從事,晉代通中國者蓋鮮。」顯然「中國」所指為何還要看論述裡的其他對象而定。

五、遼金:一個鄰國或已領有的居中諸國舊地

    元代學者脫脫主修【遼史】與【金史】稱遼太祖皇后述律氏曾擔心戰爭「萬一不勝,為中國笑」,所言「中國」指五代的後梁。遼太宗曾云:「我夢神人令送石郎為中國帝」,「中國帝」正是石敬塘。無論國號,遼人與三國時代的吳國相同,依例將佔居「韓、魏,中國之處」的五代諸政權稱為「中國」。相對於遼,「中國」是鄰國之一。蜀、楚、閩、吳越、南唐等「十國」則不是「中國」。

    金入主遼、宋「中國之處」,()宋避江左。脫脫記載金將獨吉思忠曾議:「宋雖棲江表,未嘗一日忘中國,但力不足耳」;又載「日本國太宰府民七十二人,因糴遇風,漂至中國。詔給以糧,俾還本國」。這裡金人的「中國」已非稱呼一個國家政權,而又復指周室、韓魏、漢唐(西)()宋都城所在的「天下之樞」舊地。

六、元明:回到統一帝國整體

    明初宋濂所修【元史】,談及元代通習經史百家的名臣阿魯渾薩里,說「世祖聞其才,俾習中國之學」。世祖忽必烈之孫,元成宗奇渥溫帖木兒於西元1299年「復立行省,以中國之法治之」。查世祖與成宗時,蒙古早已征服金、宋。故此處「中國」與遼、金時代一樣,指已領有的居中諸國舊地。但元與遼、金不同之處是蒙古已再度統領漢唐時期全境,所以元朝宗廟音樂「威武之曲」高唱「紹天鴻業,繼世隆平。惠孚中國,威靖邊廷。」忽必烈致書責備日本,亦稱「我祖宗受天明命,奄有區夏。日本密邇高麗,時通中國。至於朕躬,而無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宰相帖木兒塔識聞有日本間諜事,對曰:「今六合一家,何以刺探為?設果有之,正可令識中國之盛,歸告其主,使之向化。」雲南省因「西南夷八百媳婦國」未奉正朔,建議攻打。宰相哈刺哈孫批示「可諭之使來,不足以煩中國。」忽必烈等人這裡所說的「中國」,又是指統一的帝國整體。與【明史】所記明朝兵部尚書于謙為瓦剌來犯事奏稱「寇得志,要留大駕,勢必輕中國」一般無二。

七、清:自我指涉的國號之一

    清繼明再度成為統領南北的帝國,層累繼受元、明的「中國」概念,稱「中國」為統一的帝國整體。由於開始和建構現代國際秩序的西方列強接觸,「大清國」與「中國」遂同時出現在正式的交涉文書中。被迫放棄天朝神話與朝貢秩序而從事「平行照會」的結果,「中國」逐漸凝固為清帝國君民清晰的自我稱謂。

    例如與俄君「察罕汗」(沙皇)訂尼布楚條約時清朝國勢正隆,條文開宗即謂:「中國大聖皇帝欽差分界大臣議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後來陸續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如南京條約,稱君臣時用「大清皇帝」、「大清欽差」,一般稱謂用「中國人」、「中國大臣」。天津條約規定「英國自主之邦,與中國平等」。八國聯軍的辛丑合約內文則同時混用「大清國大皇帝」、「大清國」、「中國」、「中國政府」與「中國全權大臣」等語。此等形式「平等」的文書皆中文西文併備, “China”遂也成為「大清國」、「中國」的共同譯名。恰好此時正逢民間排滿反清意識高漲,「大清」國號淪為「滿清」而遭排斥,「中國」遂承接傳統帝國整體、通用國號與一個現代主權國家實體而突出地被積澱下來。

八、小結

    梁啟超感嘆以往史學「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國家』,壓抑了『國家思想』的興起。」這正證明了從周代以迄明末近三千年的「中國」概念,和梁啟超急切要建構的「國家」是兩回事。

    小考認為,歷史上「中國」概念的意義在商周都城、商周封邑體系的居中諸國、居中諸國所在地區、佔居此一地區的政權、統一帝國整體之間漂移。當代華文社會日常語用的「中國」概念,則既是一個現代主權國家與其國號,又是秦漢唐宋元明清帝國的繼承者。此種意涵一方面來自歷代的層累造成的語用,另一方面又是經歷西方文明秩序嚴酷洗禮的對映結果,染上了一抹後殖民的色彩。不但如此,非指特定朝代國家的地區性概念——居中諸國所在的「中國之處」也還深植人心。

    不經由歷史的追溯梳理,「中國」時而被感嘆為一盤散沙,時而被畏懼為霸權黃禍。其行止雖竭力仿效西方列強,卻又偶有疏離挑戰,往往令人難以理解。遂至各取所好,強加於人,真正變成偏執的霸權性話語。但是假若論者能理解概念意涵的流變,則在眾聲喧嘩的概念專斷下,或能保有幾許寬闊的澄明。

    最後,「中國」概念和「神州」、「震旦」、「華夏」、「支那」等詞語的關係也是饒富興味。小考限於學力,未能一併探究,所幸此等詞語未陷入時下議論糾葛,可待來日思學也。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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