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夸乃海一：遇見文凱

走進夸乃海，是個極美好又難得的經驗，而這一切，都要感謝文凱。

遇見文凱，是在北京往西寧的車上，三個人一排的硬座上，他坐在窗邊，而我在走道邊，兩人間隔著一個張大哥。上車時乍一瞥，我以為他是個中年的民工，一身縫線外露的便宜牛仔裝，臉總是落漠的望向窗外，幾度想跟他商量換位子(因為想在窗邊看風景)，但見了他的神情話又嚥了下去。

我和張大哥很快就熟稔起來，他來自青海樂都，早年曾在青藏線跑過車，後來又在青海各地包攬工程，我這一路前行，正好都是他熟悉的道兒，我見機不可失，馬上把帶來的四五本青藏旅遊書，連同地圖都掏出來，請他當指導教授，在座位上就開起「讀書會」了。對座一個要返鄉的甘肅大小子，不時也會丟過來一兩個意見「你去過那裡沒有？那裡還有趣一點兒，我以前在那兒做過廚師……」「那裡沒意思，不用去，去那裡還比較好……」，他的女友，一個河北小妞妞，第一次陪他回老家，也第一次出遠門，一直崇拜的看著他……或許我們的討論太熱烈了些，走道對過的那個甘肅小姑娘，也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探過頭來問「你出來玩的？一個人？我覺得一個人不好玩，人多才有意思……」這時，河北平原的殘陽如血，也正低低的射進車窗裡來，彷彿還帶點晚秋的寒氣，但談興正濃的我們，卻絲毫也不覺得。

但這個熱鬧的下午，和文凱是沒有關係的。除了張大哥曾短暫的和他交談，他不曾加入我們的談話，而張大哥和他的談話又帶著濃濃的青海腔，全然聽不懂的我，也不曉得這個「中年民工」是什麼來頭。

晚餐時，我請每個人一瓶「黃河啤酒」，也包含不熟識的文凱。他拿到啤酒時顯得詫異，並且隨即表現出不能接受的神情，這讓請客的我有些尷尬……「人家請客，沒關係啦，只是啤酒，能喝，就喝吧。」張大哥和他談了幾句，才哈哈的向我解釋，「他說他不喝酒，也沒有給人請過酒，覺得很不好意思」，彷彿看出我的不可思議(「哪有民工不喜歡喝兩杯的」)張大哥又補充道「他才十九歲，平時並沒喝酒」，這下，我真的矇了，看著正靦覥呡著酒瓶的文凱，我終於認真的把這個「中年民工」看個仔細……「哇！原來你這麼年輕，才十九歲！我一直以為你和張大哥年紀差不多，你們是同行的朋友……」我嚷嚷著。

第二天天亮了，好像也把籠罩在文凱周圍的陰霾照亮了些，他主動的讓我坐了靠窗的位子，拿著他這一路上吃的第三碗方便麵笑嬉嬉的坐在我對面，我第一次見他笑，完全是個大孩子的天真的笑，「(在火車上)這是第三碗方便麵吧！？」「是啊，我很喜歡吃」，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交談，我也才發現原來他的普通話說的挺好。
「回家過節？(十一長假)」
「嗯…不是…是到北京找朋友，玩了幾天…要回家了，」
「家住哪裡啊？」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說……」
「沒有地名嗎？怎麼會不知道怎麼說？」一旁的張大哥也覺得奇怪，就用青海土話和他談了幾句，
「他說有地名，但是他們平常都不用，所以他不會說(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村裡平時都用第幾生產隊稱呼，或是用藏語念村名，普通話地名他一時說不出來)」
「可以寫出來嗎？」他害羞的點點頭，在我準備的筆記本上寫下「夸乃海」三個字。
「夸乃海？在什麼地方呢？」
「…我不會說」
「呵，怎麼又不會說？…靠近哪裡？你在西寧下車後要去哪裡轉車？」
「去貴德，到貴德還要坐半天的車子才能到，」
「在黃河邊上嗎？那裡有丹霞地貌嗎？(這是我對貴德唯二的了解了)」他傻笑了一會兒(顯然他不太明白丹霞地貌是什麼，有點尷尬似的)
「不在黃河邊，在山上，在高山上…」
「喔～第一次到北京？趁著十一長假到北京找朋友？」
「嗯，中學的朋友到北京打工，我去找他玩…但不是休假，是莊稼剛收，比較不忙…」
「家裡在山上種田？種小麥？」(因為這一天，車窗外都是甘肅黃土高原的小麥田)
「嗯…只種一些…，也有養羊，大部分時候都要放羊……」
「哇，你們在山上牧羊啊？！有多少羊？有很多吧！？」(對放牧生活很好奇的我，興奮的打斷他的話)
「我們家養的不多，只有三十幾隻…」
「三十幾隻就很多了呀！不是嗎？你們是住帳蓬去放羊嗎？」(我對遊牧的日子很嚮往，這趟出來一直想找個放牧人家跟著走)
「沒有很多，村裡有人養到一兩百隻，我們家算是少的…我們放羊不住帳蓬，只在家裡附近放，村裡有些藏人，冬天才會用帳蓬到比較遠的地方去放羊，我們漢人不用…」
「你們村裡還有藏人？」(我很詫異，因為我想藏人應該住的更南邊一點兒)
「我們村子幾乎都是藏人啊…以前漢人跟藏人一樣多，但是後來漢人都搬到貴德去了，現在剩下很少的漢人…大概剩下幾戶而已…我奶奶說，過幾年我們也要搬下去」
「為什麼要搬到貴德去？」
「因為城裡比較好，掙錢容易，奶奶說我們年輕人去城裡比較好」
「放羊的收入不好嗎？一年可以賺多少？」
「不好，連麥子和羊，一年只有三四千塊…像我朋友在北京，他的老闆是女的，人雖然很兇，但是給他們租房子，而且也在她那裡吃飯，每個月還另給他一千多塊，而且她說做滿三年，如果表現好，還會給他升到三千塊…」
「不過還好，這幾年我們能挖蟲草，…」
「蟲草？！冬蟲夏草嗎？」
「是啊，蟲草長在樹林子裡，我們村子的山上有片很大的林子，那裡有很多蟲草，每年五六月，我和叔叔兩個人就到那裡挖蟲草，城裡有人會來收購蟲草，」
「挖蟲草好賺嗎？」
「好賺，今年賣……差不多五千多塊」(他點點頭，咧開嘴，很開心的樣子)
「前兩年還更好，可以賣到一萬多塊，但這兩年挖的人很多，所以蟲草越來越難挖了…」
「你要挖蟲草嗎？如果你來早點，我可以帶你去山上挖，那片樹林子很漂亮喔…」
「我當然想去啊！不挖蟲草也行，你帶我去放羊也行，我很喜歡住在別人家裡…」
「那你一定要來喔！我們家裡人會很喜歡你來的…」
「但我要怎麼去呢？你要給我地址和電話…」
「電話我沒有(難怪他一路都在玩我的手機)，我叔叔有，你要來的時候，打我叔叔的電話，我就會知道」「你坐車到貴德，到貴德坐往夸乃海的車，到村裡說要找崔文凱，人家就會告訴你…」
「村裡的人都認得你？！」
「嗯～應該都認得…」他又露出招牌的傻笑。
「你什麼時候來？一定要來喔…」
「好的，我先到西寧轉幾天，再過去你那裡。」

這時，列車正跑在湟水岸邊，張大哥要我們看車窗外，他說河對岸的那片柳樹林，就是他們村子了……早一天，當我和大家訴說旅程中借住人家家裡的趣事時，早答應了張大哥要到他樂都家裡走走……

「馬上要到西寧了，小莊，到西寧快把事情弄完(辦入藏紙)，就到我那裡坐坐…」
「一定要來喔！」文凱接著也說。

「好的！」收拾著我的登山大背包，我欣然的答應著，

本來因為遇著十一假期買不到臥舖，不得已才坐硬座，沒想硬座更加有趣，也更有濃厚的人情。

人的機緣，大抵如是……欣喜，意外，又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