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走了一塊錢的路

喜氣的山道

十一月，正趕上雷山苗人過新年，苗人過年，有一個禮拜的熱鬧可瞧，那一天，我又來了雷山，比起前日，彩衣巧笑的苗族姑娘全不見了，熱鬧只留了一小半在河岸邊，今兒個，大夥兒全在那兒看鬥牛，對鬥牛，我是一整兒個的意興闌姍，只看了會兒，想著時候還早，也念著路上還有個明湄的小村寨，索性也不找車，就安步當車的向山道走去。

兩點多，午後的太陽懶懶的披在身上，只在山陰處，才感受到一點秋的涼，路上的車不多，多是從凱里往雷山去，應是去看鬥牛吧！同樣的方向，更多的是人，衣裝都鮮艷，穿著新衣往雷山過年！車子少，不時有三兩年少青春在馬路上追打嬉鬧著，一路上，都見喜氣。有時喜孜孜的聲音會突然地靜默，因為見著了意外的客人，尷尬有時只一會兒，因為彼此以傻笑化去了隔閡；更有時卻像化不去的煙，只見他們害羞的、驚疑的，快步躲去，只在轉彎處留下個驚歎號！

我顯然有些估計錯誤，藏著美麗的小村寨，其實藏在更遠的無數山彎裡。三點半，我走到了個小村寨，那兒有個小攔河壩，前天經過，還見著一對新人在那裡拍照，這裡美也是很美的，還有人在那兒搗衣呢！但它還不是我想造訪的小村寨，她的美麗，少了幾分！

山裡的孩子

噹！噹！噹！

小村寨裡的小學放學了，有些孩子在我身旁奔跑過，像小燕子一樣輕盈，也像小燕子一樣吵鬧，三三兩兩的，嘈雜也稀稀落落。我坐在橋上傻笑看著，突然想到背包裡還有兩打鉛筆，二十多個筆削，一直都沒機會送人呢！我抓住了正路過的三個小女生，“我送妳們鉛筆好不好？”她們還一臉驚怯，我就各塞了兩枝筆，一個筆削給她們，楞了一會兒，她們開心的笑了，那笑，真好看！

旁邊，幾個小男生看了，一臉好奇，也一臉艷羨，但就是不好意思靠近！我假裝沒看見，先走了一會兒，一轉身，又每個人手裡給塞了鉛筆和筆削。小男生也笑了。笑得憨，很犯傻！

原來我們是同路的，我走，他們也走，身後傳來一陣陣的竊竊私語。我停，他們也停，就在我身後傻傻的笑。有趣極了，我忍不住大笑，他們也跟著笑，但還是害羞，沒敢靠近，更沒敢和我聊！

“你們幾年級了？”半晌，一兩聲稀落：“三年級”。
“三年級了喔！你們的家在哪裡？”一會兒，三、四個說“就在前面。”
“走這麼遠了，你們的家還沒到嗎？”馬上，此起彼落的說“還要走很遠！”
“那你們家那裡是不是很漂亮啊？”我猜想這些孩子的家是那個漂亮村寨。
“對啊！對啊！”異口同聲的喊著。
有人說“你可以來我家啊！”有人說“你可以來我家吃飯”，“你可以……”彷彿像怕落人後，全都爭先恐後的提出邀請，有幾個小朋友，口氣疑疑惑惑的，彷彿學人喊價，卻不知買的是什麼。

我們似乎很熟了，但他們依舊和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我像個路隊長，山道上的車子開得快，每當車子來，“路隊長”還得維持秩序，這時我的路隊裡，不只有三年級的，陸續還來了二年級及五年級的，十來個人浩浩盪盪的，像隻小軍隊，但這隻軍隊裡的兵，全都嘻皮笑臉的。

轉了幾個彎，每到一個彎，我都要問問“是不是要到家了？”
“沒有，沒有，還早呢”。
四點過去了，四點半也過去了，山風漸清冷了，我們已走了一個小時……
“到底還有多遠啊？”
“前面是上坡，爬上坡就到了”
“那你們每天上下學都要走一個多小時啊！”
“是啊，大概一個小時又半個小時吧”“不對啦，要兩個小時啦”
“那你們多早上課？”“八點”因為喊得整齊，點字在山谷裡盪了好久。
“那你們不是六點就要出門了”
“嗯，差不多”回答我的是個二年級的楞小子，說完後把剛流下的鼻涕又用力吸回去，看著我直傻笑。
“唉，這群可憐又可愛的小孩兒”。

上了坡，對岸見著了一小電站，有人嚷著，“就在那裡，要到家了。”
“那裡？家在那裡？”這裡並不是我印象中的村寨。
“那邊，那邊，從那邊那條小路上去”
“不是在大馬路邊喔！”
“不是！不是！”
“上去還要走多久呢？”
“三十分鐘”“二十分鐘”“四十分鐘”“要不要跟我們去”
這樣的小路我在雲貴闖苗寨常走，不太陌生，一般要一個多鐘頭來走，但山裡的孩子蹦蹦跳跳的，他們說不定半小時就到家了，但即使是三十分鐘，他們這趟放學的路也要走整兩小時啊！
“不了！不了！我今天還要回凱里，下次再來找你們玩！

 
我約他們在小水電站前拍了張合照，不常照相的他們都很興奮，當看到數位相機裡的自己時，我又看到了許多憨憨的笑！
我把剩下的鉛筆和筆削全給了他們，確定每個人手上都有拿到，才和他們道別，他們用力的說再見，吵吵鬧鬧，直到我在小山路上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還鬧鬧吵吵著！

我彷彿聽到幾個較大的五年級孩子，小聲的說謝謝！謝什麼呢，我分享的只是些鉛筆筆削，但這一路上他們回饋給我的，太多太多了，我感謝他們願意接受我的分享，他們給我的，遠多於我所給予的，該感謝的人，是我。

空山不見人

孩子走了，一時靜了。

對面的小水電站嵌在黑黑的山壁裡，水電站下小溪嗚咽輕輕，山風帶起縠紋亮閃亮閃的，像寒星般閃爍，冷月也在山頭上探個頭。

五點半了，一個人走在山道上，我明媚的小村寨還未來，夜卻來了！幾班往凱里開的車，車上全擠滿從雷山瞧熱鬧歸來的人，司機師傅全當不見我，油門一踩便呼嘯而去！幾輛小貨車，載的是傷痕累累的鬥牛，彷彿車上已不乏疲憊，再不想多個疲憊，也拒絕了我搭車的手勢，天漸黑了，我還在走，心有點慌！

但四周是這麼的靜，這一路上許多朋友照應，旅途中難得這麼靜！這深沈的靜，讓我的心，也沈靜了：

或許，搭不到車，也是種好的機緣，它要讓我體會這難得的靜！不是嗎？我捨棄了車，才能遇見剛才那些孩子，冥冥中，一切彷彿自有安排，我擔心什麼呢？如果今夜就這麼迷失在這山路上，天知道會遇見什麼事，碰著什麼人，說不定會有更好的機緣呢！光是這個當下，這片刻的寧靜，就很值得了！我開始享受著，蒼山的冷默、小溪的冷淡、山風的冷清，以及自己的冷靜，全圓融在一起！第一次這麼深刻的體會隨遇而安。也第一次這麼深刻感受，片刻即是永恆。

我走了一塊錢的路

有輛車停了，時間是六點整，可能是往凱里的最後一班車(早安排好了，不是嗎？)我爬上車，問這裡到凱里要多少錢，師傅說十二塊，我覺得好笑：因為我花了四小時，走了一塊錢的路！(凱里到雷山的車票是十三塊)